“令管事。”燕赤城忽道,“打些热水。”
他一开口,那浑浑噩噩的老管家像是魂灵着了地一般,清醒过来,连声称是,转身便走。
“那是什么?”谢秋石小声问,“他怎么没有腿?”
“令管事是半人半鬼之身。”燕赤城道。
“鬼道?”谢秋石纳闷道,“鬼道不该死绝了么?”
“凡有光处,暗影滋长。”仙君淡淡道,“不必介怀。”
“我又怎么会介怀?”谢秋石瘪嘴道,“对了,你在人间既然有故居……你曾经住在这里?”
仙君一怔,缓缓点头。
“怎么样?”谢秋石期待地看着他,“这里好么?”
“我不知道。”仙君道,“谢秋石,热水送来了,去好好泡一泡吧。”
谢秋石被仙君满口“不必介怀”“我不知道”堵得气闷,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身体泡进热水里时没吐出来,搓洗时没吐出来,全身都泡红了还没吐出来,直到跨出浴盆,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他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地面,亵衣松垮垮罩在身上,前襟大敞,腰带散乱。因为步伐慵懒、拖泥带水,他每走一步,那潮湿的衣袍发丝便随动而摇,“噼啪噼啪”留下一地水渍。
屏风后,烛光昏暗,仙君似已上了床。
“燕赤城?”谢秋石“咦”了声,绕到屏风后,调笑道,“金枪不倒也需要睡觉吗……”
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向燕赤城,只见仙君支着一条腿坐在床沿,左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右手转着一瓶已然启封的“玉脂药”。
仙君未着底衫,单披了一件玄色外袍,也未仔细穿着,只略略掩了半边身子。
玉冠凌乱地丢在一旁,他双目微垂,一双眼自瞧见谢掌门时才抬起来些,仍如寒星点点,却愈来愈轧不住里头隐隐的绿芒。
“燕赤城,你……”
“谢秋石,过来。”仙君微微一笑,朝谢掌门伸出手,挑了挑眉,声音平稳,呼吸却比平素快上一些,“我教教你,如何‘做得成’。”
……
第57章 鬼啸狐仙祠(一)
这一夜颠鸾倒凤从傍晚持续到深夜。
月过中天,窗外阴云渐散了,疏星点点,树影葱茏,虽然萧条,却胜在清丽幽静。
谢秋石又累又清醒,身体软绵绵不想动弹,脑子却转得飞快,适才画面在脑中飞快地浮过,他瞧了眼燕赤城痕迹斑驳的锦袍,耳根后知后觉地热起来。
“秋石。”燕赤城侧躺着,轻轻喊他,声音有点哑,“谢秋石。”
“怎么回事,”谢秋石笑道,“你还没回过劲来?”
“不。”燕赤城垂目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想多叫你几声。”
谢秋石被他看得脸热,目光躲闪了片刻,才抬起来,眼波澄澄地看着仙君:“你舒服么?”
仙君失笑,点了点头。
“我也舒服!”谢秋石把头埋在他肩窝蹭了蹭,埋怨道,“舒服的事早该做了,你现在才教我。”
燕赤城亲了亲他的额头,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让他枕在自己身上。
“你还有什么要教我呀?”谢秋石窝在暖洋洋的被褥中,惬意地眯着眼,“厉害的法术?仙器?还是下流事?”
“不教了。”燕赤城道,“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谢秋石听到“玩”字就来了兴致:“我们是沿着僳州河下的江南,再往前就是荷泽十八塘,荷花该开了,我们正好一路泛舟过去,到古都东陵……”
“这恐怕不太好……”
一个干哑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谢掌门的遐思,谢掌门一惊,抬头就见那名半人半鬼的“令管事”此时正像一缕游魂般飘在半空。
“啊啊啊!”谢秋石大叫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游魂老实回答:“仙君和少爷行床笫之事的时候。”
谢秋石又大叫一声:“你都看着?”又转头看向燕赤城:“你不管管?!”
燕仙君无奈道:“他不是我的家臣,我管不了他。”
谢秋石恼羞成怒:“他喊你仙君,不是你的家臣是谁的家臣?”
仙君尚未说话,令管事便插嘴道:“少爷,我是您的家臣。”
谢秋石自然不信,翻了个白眼。
“少爷莫羞。”令管事徐徐道,“您与仙君第一次行房,我便看在眼里,后来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第八次第十九二十次,我早已习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了也如没看一般……”
“你放屁!”谢秋石怒喝,“昨夜统共就做了两次……”
他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忙闭了嘴,瞪着一双眼睛怒视眼前一仙一鬼。
燕赤城总算忍不住笑起来,搂着谢掌门的肩膀安抚着,转头对令管事道:“你家少爷的意思是,以后不准再看了。”
令管事讷讷道:“是。”
三人打闹一阵,谢秋石悠悠回过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不太好,又是为什么?”
令管事躬了躬身:“回少爷,东陵及下属诸县,如今已不是桃源仙君的地界,多年来无人约束,怪事越来越多,现下……着实不太安全!”
燕赤城微微皱眉:“出了什么事了?”
“狐仙作乱!”令管事捋着一缕须,忽然做出一个吹须瞪眼的狰狞表情,“一到夜间,男女燕好之时,常有野狐哀啼,好不凄凉!吓破了不少鸳鸯眷侣的胆!”
燕赤城:“……”
谢秋石:“……”
“好意心领了。”谢掌门扶着额头道,“你仙君龙*虎猛,狐仙大概是要白忙活。”
令管事表情顿时苦了下去,过了片刻又眉飞色舞起来:“不止如此,狐仙出没间,还有妖女夜歌,歌声绕梁,凄婉诡谲,从夜里一直唱到白天,据说是以歌声勾引有妇之夫,将他们骗到荒野,吸人精气……”
谢掌门捂起了耳朵。
“江南素来不缺奇闻逸事,你也不是每件都会上心。”燕赤城打断道,“这回的事,可是有什么不同?”
谢掌门眼睛一转,把捂耳朵的手拿下来。
仙君轻拍了拍他的头。
“若真是奇闻逸事,便好啦!”令管事愁眉苦脸道,“前几天,仙君的神庙里头被人拆的拆,搬的搬,昨个儿连神像都丢了出去当柴火烧,倒是抬进来一座……狐仙像。”
燕赤城一怔。
谢秋石“诶哟”一声,笑道:“武陵仙君也有沦落到这一天的地步。”
令管事又看了燕赤城一眼,半晌才战战兢兢道:“不止如此,坊间传闻,说那狐仙歌女的声音,都是从东北角传来的……”
“东北角?东北角有什么问题?”谢秋石好奇道。
一时竟没人理他。
他挑了挑眉,看向燕赤城,却被吓了一跳,只见仙君一双黑眼睛如结了霜一半,视线未看向他,而是空茫地投在地上,一瞬间,好似什么也进不了那双眼。
“燕赤城?”谢秋石小心翼翼地喊。
“……没事。”燕赤城抬起头,轻轻地摸索了一下左手手腕,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可能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应管事抓耳挠腮,“也可能是一两年,可能是十一二年,我弄不明白……弄不明白……”
他说着说着,整张橘皮般的脸便皱成了一团,仿佛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他整个人似一缕烟一样飘起来,在房梁上盘旋数圈,继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仙君静静地坐在床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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