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啦。”石头扒拉着窗框往前探了探身,“要不要抱一下?”
他本意只是客气一二,不料薛掌门竟真隔着木栏贴上来,把脸贴在他肩上,肩膀轻轻抽动着。
桃花随着夜风自纸头飘落,洒在薛灵镜发间,他苍白的面庞蒸腾着酒意,瞧起来比平素小了好几岁。
“嗳——”石头没忍住笑起来,“你喝了酒真好玩,又哭又笑的……你们武陵人酒量都这么烂么……”
薛灵镜没有说话,细细呼吸着,颤抖的眼皮像是蛾翅一般,月光洒在睫上,仿佛燃起萤火。
他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身体放松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胡话:“你几日前问过我为何修仙,其实理由很简单,我无非是想多活两年……我做凡人时生长在烟花巷,父亲是江湖中人,母亲是青楼妓女,父亲在母亲的肚子上被仇人杀了,母亲十几岁生了我,二十岁就病死……不仅是她,我周围的人大都不足二十就病死,有的光鲜地抬出去,腐烂着抬回来,有的一直在楼里,没几天也尸体抬出来……”
石头“唔”了声,面上并无同情之色,像听故事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
薛掌门枕着窗框,目光沉沉,吹气如兰,双目没有聚点:“我长得十岁上,遇上饥荒,员外家老夫人布粥积德,我看她满脸褶子,还以为见到了妖怪,又哭又闹,鸨母捂着我的嘴把我打了一顿,我才知道人若好好活着竟然可以活到古稀之年。”说着他闷闷又喝了口酒:“后来师父相中了我,我才知道修仙之人可以活上几百上千年而容貌不改,若是成了仙,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我从此立誓修仙,后来,后来在桃源渡口偶遇仙君,仙君说我目光坚定,心思纯粹,是最容易成仙的那一个,当着师父的面指认我当掌门。”
“哪个烂眼光仙君?”石头哂笑出声来,“他是瞎了吧!”
薛灵镜用力挣开了眼睛,怒目瞪他:“不,不准谤伤谢仙君。”
石头耸了耸肩,交叉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叉。
“人类贪婪,我活长之后,便想要别人也活长,希望世间好人便能长命百岁,”薛灵镜絮絮道,声音渐轻,“是以蹊河收张栖枫当徒弟时,即便他并无天赋,心中杂念颇多,我也并未阻拦,却不料这张栖枫并不是什么好人……薛灵镜也好,明镜扇也罢,都是识人不清的东西,平添满厢痴愚妄念,又如何证道?”
石头却是听得心中一动,他忽地丢了酒盏,问:“你为何不阻拦?”
他猝然发问,薛灵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道:“……什么?”
石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张栖枫身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你非要留他在武陵?”
第28章 醉酒吐真心(二)
张栖枫身上并无甚特别之处,较之身世,甚至比薛灵镜还要简单些。
薛掌门徐徐道完后,便沉沉枕着石头的肩膀睡着了,石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啧啧”两声,蹑手蹑脚地翻进屋内,在薛灵镜身侧盘腿坐下,细细思索适才听得之事。
张栖枫三十岁得道,四十岁辟谷,因为入门时年纪已大,因而模样虽周正,在武陵一众英才中仍显得年长了些,卑躬屈膝喊看着二十出头的薛灵镜“薛师祖”,样子多少有些怪异。
“张栖枫当年是个读书人,与蹊河不同,他诚心想过要走仕途。”薛灵镜这般道,“修仙之事,素来宜早不宜迟,以免延误了修筑根骨的好时光,因而武陵弟子大多七八岁上便已入门,最迟不过十一二。然而蹊河收张栖枫入门时,他已经考取了秀才,也定了亲事,在村中颇有美名,也算是人生得意。”
石头讶道:“他可是仍不满于此?”
“不然。”薛灵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家里代代有疾,父亲不足而立便不良于行,没过几年,周身萎缩瘫痪,遍寻良药而不得,散尽家财仍郁郁而终。兄长早夭,母亲也多贫病,他虽有些才学,但身上渐渐也开始盗汗无力,下肢虚衰,非拄拐不能行。若是蹊河不将他带回武陵,恐怕早已蹈了其父的覆辙。”
石头托着下巴听着,闻得“代代有疾”后脑中灵光微现,一时又抓不住那个点,只得嘟囔道:“我总觉得这桥段有些耳熟呢。”
他二人商讨半天也未商讨出什么结果,便靠在一起闭目养神。凉风习习,吹散了室内的积郁,也隐去了淡淡的血腥气,明月出云,落下一团温亮的柔光,将室内照得通透。
薛灵镜醉了酒,睡得正香,徒留石头抓耳挠腮,只觉心上被什么东西抓挠,痒而不得解。他拨开薛灵镜在室内来回走动,走着走着又抄起桌上的明镜扇,对着月光照了照,扇上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他忙定睛细看,正是当日在水崖洞中暗算冉文庄之人。
明镜扇所呈仍然是个背影,清癯消瘦,罩着水崖洞的道袍,与薛灵镜描述中的张栖枫确然相似,石头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盯着那背影自然垂落的双手看了许久,只见那手苍白细长,血管青灰,确然一副顽疾缠身的模样。
“不对不对不对。”石头连连摇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背影头顶忽然飘过一片桃花,他忙伸手去拂,却拂了个空。
石头怔然,扇上哪有什么桃花?他回头一看,只见夜风将桃花吹进窗来,映在扇面中,背影便如落在花雨香屑之中,沾了一身不存在的粉尘。
石头呆看良久,蓦然跳起,一把抓住榻上的薛灵镜,反复摇晃:“小薛!薛大哥!薛掌门!醒醒!快醒醒!我们两个白痴,都被骗啦!”
薛灵镜被他晃得闷哼了几声,拧着眉头从醉梦中挣脱,他酒已经醒了些,目中一派清明,一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略有些羞耻,只是眼下显然不是羞耻的时候,他盯着石头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石头道:“这人不是张栖枫。”
“为何这么说?”薛灵镜这次清醒了个一个彻底,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你可是有何凭证?”
“当时在徐氏镖局,徐少镖头跟我闹别扭,把我塞进了苍山派托运的棺材里。”石头拈了柄纸扇,夸张地快摇数下,“咳,不仅如此,他还把我塞进了尸体的怀里。”
薛灵镜:“……”
“我胆子小,可没敢细看,更不敢占尸体老兄的便宜,只记得尸老兄抱着我的手扭得古怪,这样,”他比了个空心爪的姿势,“好像是想抓住什么——但这个手势显然不是握剑,不是持扇,也不是夹什么暗器飞镖,你方才说了我才想起来,这手势什么也不像,倒像极了……”
“像拄拐。”薛灵镜轻声道。
“可不就是!”石头一击掌,笑道,“尸体老哥毫无疑问是被人杀了,但大概不是被仇家杀的,他像个被孙子推倒的老公公,倒地那一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拔剑也不是抽扇,而是去拄自己早就用不上的拐杖。”
薛灵镜微微启唇,许久方道:“可栖枫自辟谷后,便不再用拐了。”
“旧习难改。”石头幽幽道,又举起了明镜扇,“你再看看,冉文庄小弟弟看到那人的手,可有半点经常拄拐的模样?”
薛灵镜摇了摇头:“此人身形与栖枫极像,若当真是他人伪装,又如何进得桃源津来?”
“你们仙人有遗命道,桃源津非武陵门人相引不得入,但若是武陵门人,自然可以随意进出。”石头道,“你忘了,水崖洞幸存弟子里,除了张栖枫,尚有一人。”
薛灵镜一怔:“……是谁?”
石头“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往桌缘一敲,敲一下嘴里蹦出一个词来:“三个月前,来福镇,弟子遴选,姓宋的小朋友。虽然已经十六岁,自幼体弱多病,却仍被张栖枫收为亲传弟子,入门后病情加重,由师父衣不解带地照料,我屠水崖洞之日,他恰好并不在场,你们竟未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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