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堂堂郡王,天子唯一的皇弟,没尝过牛乳也就罢了,会做洒扫之事,还在片刻之内,将狼藉清理到干净利索,这难道不足以令人震惊吗?
贺飞云倍感震惊,怔了好一阵,直到谢潜有些笨拙地洗头发,才终于看不下去了,把人按在池边,舀起温水,一瓢瓢将头发冲洗濡湿。
他道:“洒扫庭除那么熟练,反倒不会洗头?真不知该夸你兴趣迥异,还是嫌你笨拙。”
谢潜慌忙抬起手捂住脸,道:“将军何出此言?洒扫又不是多难的事情,再笨的人天天做,也会变得熟练。可洗头却不是孤独立能及的了。若不是必须见人的时候,公公们是不会舍得给孤烧热水的。”
他说得十分坦然,好似陈述的是理应当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稀奇。而他微微畏惧,像是怕被呛、被泼水的模样,也分毫不差地落进了贺飞云的眼里。
寥寥数语,再加上这最真实而本能的反应,贺飞云怎么可能想不通其中曲折。
是了。谢潜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子唯一的幼弟。
可他与皇帝谢鎏既非一母同胞,生母的位分也不高。抛下身份,他也不是个刚过志学之年的少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自从那位连姓名也没能留下的生母过世之后,他实质上与孤儿几乎没什么区别。
再往前数几年,先帝还在位之时,没人把个刚会走的、几乎毫无背景的小皇子当回事。当今天子与兄弟们夺嫡,宫闱内外一片混乱,不杀谢潜,已经是哥哥们对待他最大的仁慈,更不可能在意他过得好与不好。
便是明知谢潜过得不好,那又如何?
直到大局平定,谢鎏顺利登基,像幡然悔悟一般,从某天起,忽然顾念起了这唯一幸存的弟弟,其真心又能有几分?恐怕远不及为身后名声真诚。
贺飞云一言不发,默默捻着澡豆打出泡泡,再用手指一点点搓揉谢潜披散的乌发。谢潜的头发很柔软,与他没什么棱角的相貌十分相衬。不论幼年经历过什么,谢潜依旧有着极具皇族特征的皙白皮肤,可与他高大、能文善武的皇兄不同,无论骨相还是骨架,都纤秀了不少。
即便贺府未经多少训练的小厮,也绝不可能洗个头便大意到迷了眼睛,宫苑内那些精于侍奉的太监们,怎么可能粗心大意到让主子呛水?!除非故意而为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解释,可……这么柔软的触感,到底多么很毒的心肠,才忍心粗糙对待?
贺飞云心中五味翻腾,这种感觉让他非常地不舒服,却更无法像以往那样,将怒火冲向谢潜。他强压下心绪,直到将每一缕发丝冲洗干净。
——“宫苑里养了不少牛羊鹿,难道不取乳汁饮用吗?”
——“……或许有吧。没有孤的份罢了。”
贺飞云终于完全明白了。
长安再繁华,却没有一寸属于谢潜的位置。
冲干净泡沫,贺飞云退回另一边。谢潜缓缓睁开眼睛,对安安稳稳洗完头这件事似乎十分意外,有些惶恐地连声道谢。
贺飞云默默将装着澡豆等沐浴用具的小木桶推过去,道:“郡王再有需要,自行取用,不必再问。”
谢潜眉开眼笑,抹一把脸上的水花,喜滋滋道:“多谢贺将军,贺将军怎么什么都会,而且什么都很擅长?”
他并不指望获得回应,哼起欢快的小调,欢欢喜喜洗刷起了自己。
谢潜专心沐浴,不再来骚扰,本该是件好事,他不来纠缠,贺飞云却没能从沉重的心绪中走出来。
片刻之间,贺飞云已不知偷瞄了谢潜多少次。身量有些单薄,皮肤也没多少血色,苍白得似乎能透出骨色,怎么看,都才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葱少年。
半晌,他才收回了视线。
罢了,不论谢潜之前历经了多少辛苦,到底已远离长安,或许在封地,能过得舒心一点,再养得胖一点吧。
月升月落,露点叶梢,一夜之间,林间不知飘散了多少片叶,却又有更多新植顶开泥土而新生。
合而为一的人马,终于迎着朝阳踏入了山林,路况急转直下,变得险峻了不少。坡道和过于狭窄的山道,都大大阻碍了马匹与车驾的速度,好不容易加快了的进度,只一个上午就被彻底打回了原形。
当然,山路难行并不只是唯一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谢潜队伍中的厨子和匠人们,开始了正式的体能训练——严格按照贺飞云写出的计划书进行。
对于将作监的匠人们来说,虽然辛苦,但还不至于接受不了。毕竟哪怕做小件,也少不得锤锤打打,若要做大件家具、用具,不可能不耗费体力。连日来的赶路虽是辛苦,强度却远不如将作监中的活计。
可厨子们的状况就……虽不至于全军覆没,却也相当惨不忍睹了。
要知道,长安城的繁华绝非一蹴而就,其中,手艺高超的厨子们占了相当的功劳。而御膳房,则是最为顶尖的厨子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精益求精的手艺,便造成了御膳房里格外精细的分工,单只做茶点心的师傅,就至少有十位之多。
这么细致的分工,可御膳房服务的对象却远没有那么多,数来数去,不过是:皇帝谢鎏、皇后、一妃一嫔,一位大公主,两名小皇子,另加上谢潜,七位。平均到每名厨子身上,一人一天,至多做一道菜的量,就已经大大超过主子们的食量了。
正是因为清闲,御膳房的勾心斗角才越演越烈,而斗争越激烈,厨子们才越发懒散,更加无心干活。
总之,闲差养庸懒、肥差养贪恶(※注),前者指的正是御膳房。
出了长安之后,无论被迫还是自愿,跟着谢潜的十八名御厨万万没想到,赶路已够遭罪了,赶着路,还要给二十来号大胃口做饭,还不算完,还有更遭大罪的军训!
半天下来,不管胖的瘦的,腿长的腿短的,好容易熬到指定地点,各个脸色灰败,呼哧带喘,累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训练累到这个地步,午餐的水准自然大打折扣。
飞鹰军们已经享受了十几天的好汤好饭,一下子回到原点。本该香甜可口的炖肉大餐,变成一锅糊糊,主食更是前一天没吃完的剩馍馍,这谁受得了?顿时闹将起来,几个刺头撺掇着大伙去找厨子们抗议。然而,过去瞧一眼,厨子们各个面如死灰,饭原封不动根本没人去碰,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远远看去,横尸一片,还找什么茬啊,算了吧。
人都快累死了,还能给口热乎的,已经够给面子了。
于是,当晚,无论厨子还是飞鹰军,没人不打从心底埋怨。但贺将军绝不是好拿捏的谢潜,其威严谁也不敢侵犯,总之,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还得照做。训练,在所有人备受折磨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进行了下去。
深入秦岭,越过骊山,进入南象夹道,相邻驿站之间,距离越发遥远。有时队伍在山林间行走两三天,也见不到半点人烟。可与稀少的人迹相对,草木却越发茂密了。道路最狭窄处,需要有人持镰刀开路,才能勉强通行马车。在这样的路况之下,讨论行路的效率,似乎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历经了几十天的折磨,厨子们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负重训练,厨艺水准重新支棱了起来。每日二餐不仅恢复了最初的水平,面食类隐隐更进一步了,更劲道了。究其原因,或许与诸位御厨的体能变强有些微的关系。
作为陪练的飞鹰军卒,旁观着厨子、匠人们在辛苦训练之余,还要为大伙儿服务,不少人自觉自愿趁空前来帮忙。再后来,经过王校尉的牵头,兵卒们自发排出了帮厨日程表,帮厨一事彻底形成了惯例。
直到这时,历经了磕磕绊绊,车队与飞鹰军终于得以互相融合,成为了一个整体。距离长安开拔,也已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第14章 惊喜不?
这天难得沿途稍稍平缓,午间休憩时分,谢潜便召来十八名将作监的匠人们,开例会。类似的例会已经开了好几次,除了头一回是同一天召开,之后每隔七天,先开厨子们的,再过一天开匠人们的。有了以往的经验,匠人们分别找地方坐下,也不再像开始那么惶恐了,由技术最精湛的秦师傅最先开始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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