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可惜那个孩子看似精明,实则除了权术之道,其余的确是半点也不懂。高傲冷漠的外壳下,偏生是个至情至圣的性子。”
“朝中盛传如歌王暴戾恣睢,可是行舟私下行事做派,苏小公子有知道多少?”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长音,似是回忆起往事,老脸上有几分怀念,“行舟十岁时,朕曾经赠与他一匹马驹,行舟喜爱非常,与它食同桌、卧同榻,贵为皇亲之尊甘愿与畜生为伍,朕闻讯惊问他时,他却道‘臣知人畜有别,然则只要心有喜爱,它便有别于世间千千万万物’,那时朕才明白,这孩子是怎样的颠倒疯狂。”
“后来行舟奉命北上办差,那匹马半路病死途中,行舟哀戚欲绝,守着它的尸身三天三夜。至此之后,朕未曾再见他对什么活物上心,却不想他忽然有一天突然便道爱上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苍老的眼睛染上几分忧愁,“他分明已经尝过了用情至深的苦楚,知晓了守不住的感情只会反噬自身,可他仍是义无反顾。”
对待爱宠马驹尚且如此深情,如今对待欲相守一生的人,又该是怎样的沉如山海?这样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回应,最终化作等量的伤心不甘倾覆回去,干净清白的叶庄……是否会被撕裂压垮?
这些话皇帝到底不忍心说出来。
可苏长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抿着唇,抬起手缓缓捂上胸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一直深藏的东西被刺激地不满探出头,骂骂咧咧地同他抗议叫嚣,又狠狠揪住他的心头一拧,疼得他心口钝痛发涨,泛起阵阵绵绵不断的酸楚。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酸涨感影响,他恍然有一种失重感,刹那间回想起不久之前在王府库房的那一幕,醉酒的叶庄睁着一双朦胧眼眸同他连声对质,就连颈窝似乎又泛起潮湿的热意……那是叶庄埋首在他颈间砸下的泪。
那时的他只顾着手足无措,看不清隔着雾气的眼中藏着复杂心绪,也不明白包裹在滚烫热泪中的含义,他好似始终隔着一层无形之物去触摸什么东西,而如今这一层障碍终于难以为续,虚空中有无形的裂缝“咔擦”裂开。
苏长音恍然半晌,终于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与微臣说这些……有何意?”
“有何意……”皇帝咀嚼着这句话,自嘲一笑,“大概是想同苏小太医说说体己话罢了。人老了,话也多了,膝下子嗣与朕亲缘淡薄,行舟又是那般寡淡不贴心的,这些心里话倒是与一个外人说比较自在。”
苏长音静立在原地。
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你可知道,那皇位本是他的保命符。”皇帝唏嘘道,“朕继位时国祚不稳,行舟便做了朕的手中剑,为朕披荆斩棘、四处树敌,然则一朝天子一朝臣,待朕去后,新帝便会将他视作皇位之上随时会斩下来的刀锋,忌惮之下肯定想尽法子将之活生生折断。”
“所以朕早就想将皇位交付于他,御极之位高处不胜寒,其中辛酸朕最明白不过,作为补偿,朕许诺他感情一事都由自己做主,可朕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了一个男子,生怕你以后遭人诟病,甚至连皇位也要舍弃……更令朕意外的是,你竟然不为所动。”
苏长音怔怔地睁大眼。
虚空中那道裂痕越来越大,那些东西挣扎着要从缝隙中冲破出来。
皇帝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忍目睹的画面,神情变得十分惋惜且悲戚,“苏小太医,他为你已经赌上所有,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轻飘飘一句话,却重逾千钧。
如同洪钟震响,醍醐灌顶狠狠劈进灵魂脑海,嗡鸣阵阵余音不休!
“咔擦”一声——
那道屏障终于一下子炸开迸裂出来,碎成星光点点!
呼啸的狂风排山倒海刮来,顷刻间将心房灌得满满涨涨。它们欢喜地聚散旋转,那些被长久压抑的情感拧成一股不会停歇的龙卷风,似乎责备主人一直以来的忽视,惩罚般狠狠撞着他的胸口,那么满、那么疼,让他有一种快被撑裂的错觉。
他捂着胸口怵然低头,几乎以为那个地方会有一团血肉炸出来,然而目之所及只有揪着衣服泛白的指尖。
为什么会没有呢?苏长音茫然的想,他分明能看到那股旋风狂扫过境,席卷之处一片狼藉,轻而易举将他所有的坚持搅得粉碎。
他用力仰着头,露出纤长优美又脆弱的脖颈,颤抖着抬手覆住发红涨疼的眼眸,自言自语地呢喃:“他竟不同我说、他竟从来不同我说……”
他为什么不说呢?
说了他就懂了,为什么要藏着不说呢?!
虚空中仿佛有另一道声音回应他委屈的质问:因为叶庄爱你呀,从来都舍不得让你觉得一点压力和勉强,不是么。
“……是的。”他哑然回应。
嗓音带着几分诡异的艰涩钝感。
覆在眼眶的指缝间浸透晶莹,掌下更是一片潮热,不知不觉间,已是满脸潮湿水痕。
他竟是……也哭了?
“……你竟哭了?看来行舟不算一厢情愿。”皇帝奇异地看着他脸上的泪痕,随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惋惜地摇了摇头,“只可惜你已经拒绝他了。”
苏长音吸了一口气,平静心绪,垂首眼眸与皇帝对视,“陛下怎么知道?”
叶庄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皇帝。
唯一的可能……
“那天落日时在大街上你说的话,朕也听到了。”皇帝轻叹一声,“不错,不止行舟盯着你,朕也在盯着你。”
“无法回应的感情不过是梦幻泡影,他却甘愿沉溺其中,为你自断后路,何其可笑。”皇帝神色终于收敛,泛起几分冰冷,道:“朕已愧对皇弟,若是连他的遗孤都不能照料好,来日有何颜面去见他。”
皇帝转身抽出床边悬挂的宝剑,手臂斜指,剑锋垂划,发出令人齿寒的凌厉声响,眼神阴鸷地看着苏长音,“苏小太医,你走了最不该走的那一步,倒让我这个伯伯不得不当一回恶人,挥剑为他斩断情丝。”
苏长音神情瞬间凝固,他眼神微变,缓缓落在泛着寒光的剑锋,“陛下要杀我?”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几乎是肯定的。
“不错。”皇帝赞许点头,“只要杀了你,行舟就能安心登上帝位,待得来日他再遇上心爱之人,江山美人在侧,再回首忆起你,哪还会有什么伤心悲戚?”
“那也是日后。”苏长音不动声色地攥紧手掌,面上撑出一派淡然,“陛下支开王爷,对他心爱之人下杀手,难道不怕王爷与您离心?”
“行舟再气,也总不会与朕计较。”皇帝笑了一下,“更何况又有谁能指认你是朕杀的?今儿个这皇宫里,可是进不了什么暗卫的。”
苏长音脸色终于剧变。
“苏小太医,朕想见你是真的……”皇帝语调悠然,握着剑柄的手掌稳如泰山,眼中杀机毕现,“朕想杀你,亦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搓衣板准备好了。
老婆们我先跪下了……
第68章
外头长风呼啸。
昏暗寝室内, 皇帝长剑伫立,冷冰冰地看着苏长音,空气凝固几乎静止不动, 一派肃杀且凝重。
最初的震惊过后,苏长音渐渐冷静下来,视线终于从那把尖利的寒锋上移开,落在皇帝那张布满丘壑的老脸上, “陛下年老体衰, 仅凭一把长剑, 就觉得能把微臣斩于当下?”
“如何不能?”他见苏长音面无半点恐惧之色,不禁挑了挑眉, 有些意外, “苏小太医难道以为行舟会来救你么?只可惜他那边有许内监, 怕是赶不过来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朕也是为了行舟能好, 苏小太医一定会体谅我这个伯伯的苦心罢。”
“陛下当真觉得这样是为他好?!”苏长音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陛下自觉用心良苦, 但是否曾问过……是他想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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