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抬起眼,道:“这一关,我来识你的心,可以吗?”
闻言,楚晋一怔,神色微动。
“师兄,”他没有问为什么,反倒略带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你要识我的心?”
沈孟枝道:“是。”
楚晋一哂,语带嘲意:“可连我自己都不能识得我的心。”
他这样轻飘飘的语气,直教人辨认不出到底是认真坦白还是随口一说。沈孟枝却道:“没关系。”
他一顿,继而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楚晋笑不出来了:“你……”
“你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沈孟枝凝着他的双眼,“现在我要说的也一样。”
他们都不是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交付信任,对彼此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是人一生最难的一件事。
他们是同窗,亦是异国之间立场不同的两方。哪怕这交心只是一瞬,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沈孟枝深知这个道理。但他想赌——赌褐山种种,并非眼前人一场做戏。
楚晋的呼吸很轻,落在耳侧,难得有些乱。
沈孟枝低声开口,安慰一般,道:“我会尽我所能地找到你。”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磨了两天,好痛苦……不过从花柳巷出来后就是一整个感情的大升温!
第19章 冰释·天字无解,但我与你有解
“从今往后,你就戴上这副假面。”
记忆里的人端坐明台,烛火明灭,映照他面容半明半暗。他唇角含一抹浅笑,却是薄情寡义至极,轻轻开口,三言两语,就成了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要做风流成性的世子,骄奢淫逸的纨绔,游手好闲的废材。”
“让他们轻贱你,耻笑你,忽视你。”
“然后在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妄自尊大之时,将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告诉他们——何为正统。”
十岁的楚晋一言不发,目光没有丝毫动容,看着那人伸手,予他玉玺,赋他新生。
于是他戴上假面,与心怀不轨之人谈笑风生,与满腹杀机之辈从容斡旋。
可他并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
“起来。”
十二岁,还是那个人。他高高在上立于血泊中,望着脚下苟延残喘的少年,容色冷漠,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要建立大秦千秋的功业,要为黎民生为社稷死。你要替我看清楚这世间百态,看乱臣贼子死于你我手中。”
他蹲下身,直直望进楚晋刻满不甘之色的乌黑双眸。
“你要看着——看往后百年,这楚家的天下,是大秦风骨,万国来朝!”
那个人,给了他一个为之而活的理由,同时用一身枷锁,将他的命牢牢地锁住了。
于是他硬是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从生死一线爬了回来,拖出一条蜿蜒血迹,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长得望不到尽头。
可他仍是不知此心所为何物。
……
“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他最后一次见那个人。他坐在床榻之上,轻轻擦去唇角血色,宽大衣袍掩去形销骨立一身病容。
“燕陵此行,事关天下一统的霸业。燕陵君主萧琢生性多疑,想必会派人暗中监视。你无需轻举妄动,且顺着他的心意来。有什么事,我会联系你。”
楚晋听见一声淡笑:“此去一别,应无相见日。”
没有不舍,没有担忧,没有悲伤。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像两个陌生无比的路人。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个人说,“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理解你。”
在楚晋冷漠的注视下,他笑了起来:“认命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带着这份诅咒,楚晋辞别故地,以质子之身,远赴燕陵,入褐山书院。
从古至今,经历过无情帝王家而活了下来的家伙,都可算是残缺之人。有人癫狂,有人血冷,有人心盲。
他于王权生杀中活着长大,见识过手足相残与腥风血雨,是与那些所谓兄弟一样的非人。身份对立,他原本不想与书院诸人扯上干系,于是假面示人,假言惑人,假心待人。
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与他数年来无趣枯燥的生活并无不同。可不知何时,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同样藏着秘密,同样戴着假面,口是心非又言不由衷,让楚晋更加好奇他原本的样子了。
一开始,的确是好奇,却并未放在心上。该气人还是气人,该挑衅还是挑衅。可是不经意间,他从疏离的表象,窥到了柔软的内里。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执着了多年的剑心,也被他点破。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点了一抹亮色,令他爱屋及乌,连带着整个书院的生活都变得生动起来。
即使是非人,也渴求一人知心,否则这往后百年,孑然一身,未免也太难捱。
若有人识我心音,若有人知我苦痛,若有人容我拖一身疲惫,半路安憩。
倘若如此,那我便——
“信我。”
楚晋蓦然回神,耳畔仍回荡着这一关开始前沈孟枝对他的承诺。
他独坐雅间内,窗外香风阵阵,琴瑟靡靡,垂眼便见那地字号花楼中窈窕女子,纵情酒乐,是金钱俗物之欲念。
他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因为他常造访旧秦的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千金买醉,尽职尽责地做一个让那些人放心的酒囊饭桶。
楚晋靠在窗边,目光散漫,望着楼下一片奢淫。
举头是一梦醒,低头是醉沉沦,众生所向,皆在一念之间。
那他呢?
他该继续蒙蔽耳目,做一个心盲的非人,还是于这靡靡众生中清醒过来,正视他多年来刻意回避的一颗心。
师兄,我断绝后路,交你一场真心,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
沈孟枝微微一怔。
隐玉察觉他出神,轻声提醒道:“公子,怎么了?”
沈孟枝回神,半晌,轻轻一笑:“没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兴许是我听错了。”
他凝神,听隐玉缓声解释规则:“识心此关,需要两位公子之间彼此知心。这是楚公子留下的字条,若公子能对出上面的内容,就算是过关。”
沈孟枝接过字条,旁人一并凑了上来,纷纷好奇道:“是什么?”
齐钰方才没对出宋思凡的字条,脸上还带着一丝挫败之色:“可千万别像宋思凡似的,搞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我字都认不出几个!”
沈孟枝一顿,随即指尖轻动,将那纸条展开。待看清那上面内容时,他微微一愣。
是一张白纸。
众人见状,皆是吸了一口冷气。齐钰诧异道:“白纸?拿错了吗?”
薛勤摇头,迟疑道:“楚兄这么做,应该自有他的想法。”
可这是真真正正一张白纸,如何能对得上来!落在众人眼中,倒像是刻意刁难。
就在众人或惊或疑之时,沈孟枝垂眸凝着那了白纸许久,倏尔浅浅一笑。
他看向隐玉,温声道:“我答完了。”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要惊掉下巴。齐钰眼睛都快要瞪下来了:“等等?!江枕,你还什么都没写啊!”
他一手抄起前面桌上摆放的毛笔,递到沈孟枝眼前,急道:“你倒是写几笔啊,前两关楚兄可是都把你找出来了,你别轻易输给他!”
薛勤从方才的吃惊中回过神来,也犹豫道:“江师兄,我虽然与楚兄不算熟知,但私心认为,他应该是想让你在这纸上写出他的心音。”
旁人也一并点头:“是啊是啊。”
但他们怎么劝说,沈孟枝仍是不为所动,眉眼温和却坚定。面对众人的疑问,他只笑了下,低声道:“他不是已经把答案摆在我面前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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