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日,陈熙又回到了万宗阁,翻出了那本古籍。他照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字临摹了下来,又借口向齐钰等人要了许多江师兄的字帖。
他照着这字迹,练习了千遍万遍,终于能做到落笔完全一致。
为了做到百无一漏,陈熙悄悄往言官的鸟食里下了点药,半路截获了楚晋的信件。
……
陈熙对着火光出了半天的神,半晌,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江师兄,事后自己也确实没脸见他,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见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然而下一秒,他身形骤然一僵。
一道湿冷的嗓音自陈熙耳畔响起。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陈熙浑身寒毛几乎都要竖起来。血液一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脑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见他僵在原地没有动弹,一只手强硬地把他掰过来,陈熙一个踉跄撞到墙上,一抬头,对上了楚晋居高临下的视线。
他的目光被垂落的额发分割得支离破碎,带着一种令人胆颤的阴湿气息,几乎与身后的雨融为一体。
“楚兄……”陈熙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哆嗦着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楚晋一只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陈熙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还在燕陵的地盘,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死自己。
明明按照以往的规律,楚晋下山到回来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他理应回来得更晚才对……怎么回事?
楚晋一动不动地按着他,衣袖尚在滴着水,一颗一颗砸在二人之间的空地上,转瞬洇开了大片。
他浑身冷得惊人,被水打湿的黑发贴在脸侧,挡住了晦暗不明的神情。
不知为何,他脸色比陈熙还要白,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你在烧什么?”
陈熙一个哆嗦,下意识看向寒山纸,却见最后一张也已经没入火中,不由一喜,忙道:“没什么,一些废纸而已……”
然而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看着楚晋将手伸进了火里。他就好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任那只漂亮的手完全被火焰吞没,然后从中硬生生抽出半张残缺不堪的寒山纸来。
陈熙吓傻了,楚晋一松手,他就跌坐到了地上,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我说,我说。是……是寒山纸。”
楚晋轻轻摩挲着纸页,手上传来的灼烧痛楚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又被刻意忽略下去。
“寒山纸……”他语速很慢,“怎么会在你这里?”
陈熙触及他的眼神,猛地一抖,后知后觉的愧疚顷刻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浑身失力,骤然跪倒下去,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选择,是我的错!楚兄,你怎么处置我都行,但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求求你!”
楚晋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听他哭喊着道歉,目光落在回廊外的雨幕中,许久也未曾动一下。
苏愁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笑:“痛苦吗?”
楚晋手一松,寒山纸随风跌落,被水打湿,顷刻皱成一团。
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身形却一个踉跄,堪堪扶住了柱子。
寒山纸,长明灯。
望尽因果,照彻长夜。
楚晋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目光却在触及那片寒山纸残页时顿住。
这张纸受火烤后,字迹显现出来,又在水中泡过,变得格外模糊不清。
可他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字。
这是沈孟枝那夜漏烧掉的一页纸,不知怎么,辗转到了陈熙的手上,出现在这里。
像是命运在捉弄人一般。
这张纸,本该粘在那盏长明灯的骨架上,由那个人笑着送到他手里。
他一定曾满心欣喜地写下这些字,只是那些祝愿,都在这个雨夜,化作了毒入骨髓的砒霜。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楚晋一字一字地念,“……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他顿了一下,颤抖的嗓音几乎压抑不住一声哽咽,然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愿从今后岁岁年,长似今年,常似今年。
第59章 狼狈·回头看看我吧
外面的雨又大了,沈孟枝将门窗关严了些。
他在萤室休养了些时日,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齐钰日日找各种理由堵着他不让他出门,非要把他养得活蹦乱跳了才肯罢休。
沈孟枝知道他的顾虑,无非是想要他和楚晋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其实与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安静了点,没有人来逗他开心,他可以自己寻开心,心情好的时候,到院子里给栀子花浇一浇水,窝在院子里晒太阳,或是捣腾一下新做的香料。
一开始他还会下意识地喊人来帮忙,却在那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时猛地反应过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咽下声音,继续做自己的事。
今日雨大,沈孟枝没晒成太阳,趴在桌案上打着盹。
一道雷声倏地炸响,把他从浅眠中惊醒,抬眼看时,院中栀子花被暴雨打得枝叶乱颤,残花落了大半,铺了一地白。
沈孟枝头脑还未清醒,望着那片落白出神。
院中忽地传来一声响动,惊动了檐上的风铃,发出清灵一响,激得他眼睫如窗外风雨中的栀子般颤动了一下。
迟钝了一会儿,他起身,困意朦胧地开了门,说话间还带了点睡出来的鼻音:“这么大的雨……”
然而下一刻,一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仓促地止了音。
楚晋站在外面,不知道敲门之前已经站了多久,浑身都是湿的,显得有些狼狈。看到门开时,他神色有些恍惚,就那么僵在了原地。
雨腥味夹着冷意灌进来,那点零星的困意顷刻消失不见。
沈孟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只愣了一瞬,眨眼间便平静了下来,唇角的弧度显得陌生又疏远:“世子,有什么事吗?”
楚晋的脸色格外苍白,与那些腐烂在泥泞中的栀子花一样刺眼。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滴着血,一颗一颗,砸在雨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低声道:“你睡了?”
沈孟枝没什么表情,格外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答得简单。放在从前,楚晋有千百种方法逗得对方多说几个字,现在却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他浑浑噩噩地攥紧了手,指甲陷进伤口中,疼痛立刻令自己清醒了一点。
“世子如果没事,还是早些回去吧。”沈孟枝刻意回避了他的视线,淡声道,“外面下着雨,当心着凉。”
说完,他便要关门。楚晋总算是反应过来,想也没想地伸出手去,挡在了将要合拢的门缝间。沈孟枝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心中一跳,蹙起眉:“你……”
楚晋的手刚才被火烧伤,如今又受到外力撞击,登时渗出更多血来,染得掌心猩红一片。
他一手卡在门缝间,一手抵着门。雨水顺着墨黑的眉眼流下来,一滴滴砸在门前的地砖上。见沈孟枝仍蹙着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轻:“外面雨大……我没有伞。”
这理由无比蹩脚,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跨越大半个书院、淋了一身雨地跑来借伞。沈孟枝自然也不信。
但他还是松了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内,任楚晋推开了门。
后者意识到自己身上在往下滴水,像是怕把屋里弄脏了似的,只站在门口,不敢妄动。沈孟枝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进来。”
楚晋这才走进屋里。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大摊水渍,活像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鬼。沈孟枝好像没看见地板上的那些水迹,径自走进了书房那边,楚晋则自觉地停了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水,试图把它擦干净。结果血滴下来,晕开在地板上,变得更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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