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109)
凌河孤伶伶地戳在那里,平时都是他掐尖使坏去气别人,随口一梭子毒液喷人一脸让对手仇家满脸抽搐溃烂生疮,这种事他最拿手了,他是真不擅长开口求人。他这时脑补盘算着普通常人面对此类局面的方式,是应当扑上去抱着张神医的大腿痛苦流涕打滚哀求、以悲情动人,还是砸钱、色诱、或者拔枪呢?恐怕都不管用吧。
凌河凛住气息走近两步:“张大夫什么时候能心情好些,愿意给治?”
张文喜哼了一句:“不知道,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看饿的心情。”
凌河蹙眉,心里憋着邪火,也是不善地打量对方:“张神医,您眉心处神色郁结,舌苔发黄,嘴角生疮,脾气暴躁,看起来就属于肝火旺盛、火旺阴亏,您是失恋了心情烦躁吗?”
张文喜猛一挑眉毛:“呵呦,你是大夫饿是大夫,你诊病还是饿诊病?你小子还敢挤兑饿?!”
凌河将成盒的海鲜礼品放在房间地上:“既然失恋了不爽,也算我来得不是时候,实在抱歉。张神医,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您一定保重身体,心情转好之前您给我好好地活着!”
这话如此阴毒让张文喜满目惊愕,就没见过这样口气张狂敢对他出言不逊的求医病患,怒对凌河的背影:“你、你给饿站住!”
小神医最近心情不佳,确实失恋了,而且失恋已不是一天两天。
张文喜自幼喜欢的那位青梅竹马,回山东老家结婚去了,嫁给另一个男人。他不但没捞着,还屁颠颠儿地给瘸腿的情敌把伤腿治好了。这样宽宏大量妙手仁心的积德犯贱行为,咱们张神医觉着受够了,善心已耗尽,再也不想管闲人的俗事还要眼瞅着这些人在他面前晒狗粮,谁腿瘸让他瘸着去吧,关老子屁事嘞?
张文喜憋了一肚子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的闲闷气,手一指身旁座椅:“凌先生你坐这里,饿问问你。”
待凌河坐下,张文喜斜眼瞟着他:“你说的断了脚筋的那个男人,是怎么伤的?借了高利贷还不起被人砍脚?还是做了恶事遭人报复?”
凌河摇头,但凡提及严小刀他的恶毒怨气也就烟消云散,认真地回答:“他是很好的人,从来不做恶事,怎么会遭人报复。”
张文喜顿感好奇,微微凑近身子:“好人却没有好报,那是怎么断的?”
凌河面无波澜,眼神清白,像是叙述一件平常的家事:“我是恶人,我用刀扎断了他的脚。”
张文喜口中“嘶”了一声,夸张地抬腿揉揉自己脚脖子,感到一股穿心扎肺似的尖锐疼痛:“这人跟你有仇么?你下手这样狠!”
凌河再次摇头:“不是,他是我老婆。”
张文喜捂住胸口差点儿从梨花木椅子上后仰折过去!他也瞧出这位凌公子的精神状态与心智推理不似常人,明明讲述着最凶狠恶劣的行径,这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上,两道眼神如初生婴孩一般透亮清澈、纯情无辜,好像与凡俗污浊的俗世就完全不是一路;这人讲述怎样扎穿了别人的脚,就像在自家厨房拎一把刀切鱼剥鳞一样稀松平常,好像完全不通人事情理,这是什么脑子?要么脑血管长歪了,要么是脑干位置挂着个垂体瘤子。
张文喜为自己顺顺气,吐槽道:“你砍都砍了,你还花钱再请饿去治?神经病,你耍饿玩儿呢?”
神经病凌先生怕冷似的微微一抖,语塞无言。
砍都砍了,不给治又能怎么样?
假若残一辈子都治不好,严小刀会不会仍然选择原谅他,仍然跟他混在一起,至少表面上仍然给他一个“心甘情愿”?
严小刀一定会瘸着脚拥他入怀原谅他,继续放纵他的任性恶劣声名狼藉,总之两人在一起,哪管世俗旁人的眼光里他们这算是同甘共苦还是同流合污?……凌河心里有所判断,十分笃定。孤身陷落在黑暗泥沼这么些年,以恶为护身铠甲,以毒为伤人武器,这么多年他也只遇见严小刀一人,能让他如遇见天神一般,用崇拜的角度去仰视对方。这个人就是前来拯救他的护命天使,时不时令他自惭形秽,却又欲罢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对小刀的钟情迷恋情绪中辗转煎熬。
小刀昨天在院子里看到致秀徒手爬墙上房,那时眼里曝露出一片失落和荒芜,他躲在门后偷看,他很难过。
小刀在乡村旅舍的楼梯上打着滚摔下去了,他甚至来不及扶住对方,一身英雄气虎落平阳,一个破楼梯竟然绊住了他心目中完美的人,尤其让他抓心挠肝。
凌河认为自己亟需再来一场忏悔,在那位邱文澜牧师面前,并且需要更改某些忏悔词的内容。他的心境已经与数月之前大不一样。无论将来是否能与小刀共度一生,这个人在他身上烙下的一层一层改变,深深浅浅地刻在他皮肤上、骨骼上,这些无法否认。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得不再穷凶极恶,变得柔软善良一些……尽管这样的领悟他永远不准备对严小刀吐露半分。
凌河淡淡地对张文喜道:“我想给他治好,让他恢复从前的样子,让他能开心一些。”
“这样啊,咳!……”张文喜细润修长的眉眼闪出碎光,干脆利落道,“我收你一千五百万,你能付得起这价钱,我包给你心上人的脚丫子治好,让他完全感觉不出他曾经伤过。”
凌河惊问:“你要这么贵的价?”
张文喜一脸理所当然:“原本一只脚丫子只收一百五十万,换头才要一千五百万呢。但你刚才说,你媳妇的脚是你拿刀扎坏的,既然是你造的好事,对所爱之人尚且如此歹毒心狠手辣,饿怎么能不让你多出点血?一千五百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饿就不给治!”
凌河怔然瞪着张文喜,难得在外人面前示弱哭穷:“我没有那么多钱,现在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些现款。”
“咳,你砍人家脚的时候,那么痛,怎么没想到拿不出钱治呢?”张文喜两手一摊,冷笑道,“饿若是收你钱收少了,凌先生你下回哪天又不开心了,打算家暴你媳妇,你再扎另一只脚?治这一回让你倾家荡产就最好咧,这辈子也就没有下回了!”
张文喜字字句句狠辣刁钻,就是故意对他冷嘲热讽、毫不留情地鞭挞,凌河瞠目结舌瞪着对方,才发现今日遇见了活的对手。
凌河低低地垂下眼睫,眼睑下垂落两丛水墨画般的阴影,轻声说:“张神医,我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你不能通融吗?”
张文喜反诘道:“你还有房子吧?”
凌河:“……”
凌河两眼发黑,甩了甩头甩掉眼前黑色帷幕上飞舞的一片金星,咬牙说道:“我可以卖房子,你先把他的脚治好。”
张文喜顺手从案头抽出一张宣纸,一双细眼透着旗鼓相当的精明刁钻:“凌先生给饿打个正式的借据,一千五百万绝不能少给。”
凌河也没有抠抠唆唆或是逡巡犹豫,掏出签字笔在借据上签下自己大名。
这一个签名写下去,他就背上了一笔巨债。
天道轮回多么可笑,凌河唇角擎出一丝自嘲的笑。只能让陈九那家伙再活一遍,他得杀过去截胡才能弄来这一千五百万。
……
大主子爷不在家,凌宅别墅就少了一根能镇宅辟邪的标杆,瀚海楼里往日的门风规矩、条条框框,一夜之间都被踢蹚散架了似的,在这位外严内宽而且很没架子的二主子严小刀面前,就没啥规矩可言,一群男女老小开启了胡吃混睡的造反模式。
高级大厨不在家,毛仙姑早中晚三顿买回外卖盒饭,喂饱全家。
严小刀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之前跟一伙单身汉同居那么些年,每天吃宽子买回来的各种口味的杂牌盒饭,过着一把很糙的日子,是怎么凑合活下来的?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人生的,不仅仅是凌河啊……
白房子墙色冰冷装修简约,厨房里是一片不锈钢外壳的凉锅凉灶,一丁点人气都没有。那位凌先生虽说每次在厨房里像站木桩一样,也浪不起来,表情高冷面瘫,但凌河本身就是一道倾城绝色的风景线,面瘫也是“美人瘫”,穿一身旧衣烂衫和夹脚拖鞋都很耐看。
毛致秀和几名同伴打算结伴去海滩玩儿,邀约严总一起去开摩托艇,严小刀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心里念着漂亮又心灵手巧的小河。凌河不在家,跟谁搂着抱着玩儿双人摩托艇?他无聊得只想宅在卧室里看《万历十五年》。
严小刀在峦城前后住过这两趟,还没有去各地旅游景点游玩,毛致秀于是开车带他在城里高低起伏的山路上转悠赏花。
凌主子不在家,毛姑娘还是谨慎的,出门开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杂牌厢式房车,外表稀松瞧不出个所以,车里塞了七八条精壮的汉子,她一个女汉子负责开车。
毛致秀后肩露出帅气的纹身,戴墨镜,嘴角含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四只车轮在山路上颠簸飞起的驾驶风格就如同女土匪下山了。
严小刀下意识抓住车顶把手,把持不住浑身乱颤的身子骨,屁股都离开了座位,忍不住喊:“姑娘,咱悠着点!”
兄弟们捂着胃哼哼唧唧:“秀哥,刚才的排骨盒饭都颠出来啦!”
毛致秀叼着烟嘲笑他们:“看你们这一群娘们似的!”
车厢里爆出互相挤兑打趣的话音与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一路心情十分畅快。
路过峦城当地最有名的基督堂,严小刀说要进去买一件基督的浮雕小挂像,寄给他妈妈,聊表一寸孝心。毛致秀说,不用您严先生亲自迈步下车,我下车跑腿替您买回来呗!
他们的厢式车就停在基督堂不远处的林荫下,严小刀用手肘撑着车窗边缘,坐看风景,道边的梧桐树将大手掌一般透绿轻薄的叶片在风中扇出“哗啦哗啦”响声。
几步开外,人行道上有一处立式公用电话亭,那部电话突然就在严小刀面前响了。
从电话响起第一声,一贯警觉的严小刀就注意到了,偏过视线盯着梧桐树下的电话亭。这是供路人投币使用的公用电话,谁会往公用电话上再打电话?
四周街道嘈杂的车流声中,那部电话闹中取静,自顾自响个不停。严小刀耳朵很灵,电话明明断掉变成忙音,对方又拨了一遍,继续在他耳畔作响,仿佛就是专门响给他听的。车上其他伙伴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
一个小弟若有深意地看了严小刀一眼,严小刀面色冷峻不动声色,就没动窝。
“严先生您不接电话,我替您接了!”那小弟猛地拉开车门跳下车去,刚一拿起听筒,恼人的电话铃声生硬地戛然而止,重新变成一串忙音……
严小刀不吭声,对一切了然于心。他判断这通电话是有人打给他的,那么对方应该看得到他坐在车里,周围都是人手和眼线,他就不可能去接电话。
这电话又或许本意就不需要接听。一声声激越的铃声,就是一种尖锐的提点,又是某种急促的召唤和催促。在接下来的一下午和一晚上,那道电话铃声就在严小刀脑子里扎了根,仿佛生成了有分量的活物,不停在他神经弦上翻来覆去地碾过……
第二天清晨,严小刀拄着一根手杖,站在早市熙熙攘攘的门口,看着致秀和阿哲进去买早点盒饭。他上身穿防雨材质的帽衫,帽子遮住半张脸,下身穿一条及膝的大短裤,这是当地汉子在海边趟雨的最平常打扮,平实而潇洒,也算入乡随俗。
他见过凌河也这样打扮,下意识就模仿了。凌河偶尔露出一双修长小腿,很垮的一身便装都能穿出男模的质感。
就在毛致秀进出仅有的一两分钟间隔时间,一辆黑色轿车以猝不及防的车速突然闯入,硬着头皮扎进早市门口乱堆乱造的自行车电动车八卦阵中。车窗打开,车内人压低熟悉的嗓门喊道:“大哥,快上车跟我们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