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172)
凌煌说:“仓库里黑黢黢的,太闷啦,我出来透透气吹吹风嘛,碰巧遇见严先生。”
凌河平生最不相信“碰巧”二字。他自己惯常以“碰巧”为借口算计实施他的计划,所以从不信别人口中的“巧合”。
凌河余怒未消:“早知就不该让你回来内地。”
“你不让我回来,我还能去哪里?”凌煌扬起脖子笑道,“你为了你这位严先生,把房子都给老子卖掉了,我落脚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到这里来投奔你了小河!”
严小刀迅速看向凌河:“为我?”
在外人眼中,凌氏这一对干亲父子之间关系荒诞不羁,然而在凌煌眼中,他或许觉着眼前凌河和小刀的感情关系才是有趣,原本格格不入的这两人,怎么能成为难舍难分的一对情人?
凌煌又笑又喘:“严先生,你那只脚值一千五百万,你可要精心爱护着,不要再把脚脖子崴了、扭了,你长了一只金右脚啊!”
严小刀:“……”
恰巧这时候,一颗蜜蜡珠子滴溜溜地滚到他脚边,严小刀弯腰把所有崩脱的珠子捡回来,有两粒珠子竟然摔碎了,让他有点儿心疼,毕竟是凌河送他的。
他低头捡东西时注意到那半颗露出真容的所谓“蜜蜡”。他蓦地愣住,将珠子捏在手里愣了半晌……完好的蜜蜡怎会一摔就碎,这珠子里两粒对半合在一起的,精华显然在中空的部分,一粒是跟踪定位器,另一粒是窃听器。
最近总被人盯梢的第六感直觉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凌煌见缝插针地嘲笑他眼里这段不可理喻的情人关系:“哼,严先生,小河他得有多么在乎你,用这种方式与你寸步不离,时时刻刻紧盯着你呢,呵呵!”
严小刀甚至不必去端详凌河此时的复杂表情。他直视凌煌,毫不迟疑地回敬:“我知道小河恋着我,就是想要与我寸步不离。如果这样能让他有安全感,我乐意让他时时刻刻都盯着我、跟着我!我都不介意,您老何必挂怀?”
“……”凌煌语塞,做出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在严小刀这儿,两口子的事内部解决,绝对不给外人挑拨机会。他回头再找凌先生仔细讨论这跟踪器和窃听器,您都听见什么重要内容了?
我在你面前还有什么秘密?我瞒你了?
你每晚录老子的低音炮吗?很好听?现场听完了你还要反复回味录音?!
还有那一千五百万,你竟然卖房子了?……
但在凌煌面前,他与凌河是坚定站成一体的。这点小破事不至于勾出嫌隙,他一把牢牢握住了凌河的手,直觉让他警惕面前的老凌先生。
严小刀或许比别人更拥有这份同理心,更了解这种难以割舍的、近乎变态的复杂情感,比如在他眼前亮相的这一对不寻常的养父子。
戚宝山也曾经在命运无常的关口上,就因为对义子的欲罢不能、不甘心,不惜舍生取义,放弃了自首或逃生的利好结局,怒投汪洋大海,多年情谊付诸东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恩断义绝。而眼前的凌煌先生,看起来年纪并不老,却因为残疾而肢体孱弱,因神经质而面部表情痉挛,脸上那些情绪化的纹路、眼底闪烁不定的光彩,都浸透着对养子的变态留恋。
说到底,都是将“情”字投射于错误对象身上。
凌煌那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瞄准了凌河的一举一动。这人幸亏双腿瘫痪,没有轮椅辅助就寸步难行,只能把明目张胆的视线不断抛射在凌河身上,目光像带着矛刺,去剥凌河的衣服!
严小刀看出这是一间临时住人的仓库,充斥着难闻气味和工业粉尘烟雾,凌煌应当是被凌河仓促间安排藏匿于这个落脚之地。凌河嫌弃地说:“你冒冒失失在街上露面,假若被警方发现,你正好回监狱去住吧,不用我再管你死活!”
“小河,还是这样嫌弃我?”凌煌惨笑着问。
“别自作多情,我没工夫嫌弃你。”凌河冷冷的。
“呵呵,小河,我总之又不会害你。”凌煌这老家伙脸皮也够厚,许多话是明知故问,左脸被喷了毒汁,恨不得立即再送上右脸,享受般的聆听凌河的冷言冷语,其实就为听凌河多说几句话。但凡听见凌河发声,也能聊以慰藉饥渴的欲望,凌河甚至嗓音都与其生父一模一样,只是气质大相径庭,凌河脾气又凶又恶劣……
凌河回敬一个白眼,对待养父他极其冷淡,避讳任何身躯接触,绝不靠近瘫痪的凌煌,相距果然生硬地维持在二十米开外。严小刀觉着,假若凌河心更狠一些,可能会把凌煌的眼珠挖出来埋了,以躲避如影随形的视奸。
凌河电招毛致秀和几个跟班过来。
毛姑娘目睹凌煌坐在墙角明显像被人打过的狼狈德性,一丁点都没表现出诧异,果然对这样场面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咳,凌老板您快起来吧,让严先生瞧见了真糟糕……”毛致秀很有劲儿地直接就把老家伙从地上撑起来。小跟班们还算维持了尊老爱幼风度,把凌煌重新安置在轮椅中,为这老家伙擦掉脸上污渍,收拾干净。
凌河自己绝不亲自动手,有多远离多远。
凌河很多时候是用行动表明他孤傲倔强的立场。他不喜欢与任何人发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但凡不是小刀,都给我滚远点儿!
凌煌重新坐成人样,自己整理好衬衫,恢复气定神闲模样,反而替养子解释:“严先生不要见笑,小河就是这个脾气呵呵,从小被我宠坏啦。他总之没有弄死我,我应当感激他这些年对我的体贴、仁慈和宽宏大量,我们平时相处很好,他很孝顺我,我们和谐得很呐哈哈哈!”
凌河被恶心得抖了一下,不能忍这个神经回路不正常的家伙。
……
一阵海风吹进仓库,总算在闷涩气氛中注入新鲜的空气,让每人都得以喘息。
当初戚宝山教导干儿子,江湖险恶切勿轻信人心,凌煌或许就没死,那父子俩多年来一直在一起。戚爷竟然就说中了。
凌河面露难堪,调头走开。
严小刀不由自主一臂将人搂过来,迅速吻一下凌河的面颊:“以后没事了,都过去了。”
“你难以理解和接受吧,觉着我无情无义吧?”凌河突然开口自我剖白,怔然望着他,“……凌煌他毕竟救了我。”
严小刀第一次听凌河坦白这段诡异的养父子关系。
“凌煌在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时候,拯救了我。他当年在燕城运筹人脉关系,使了一些办法,救我出了那个火坑,将我收养。当然,美其名曰是出钱出力暂时‘圈养’,养到十五岁能用了保证奉还,再送回去。凌煌带我离开燕城去到南方,就没打算再把我还回去,他筹划秘密送我至国外生活,不久之后就出了陈九那件劫案以及后来一系列变故。”
严小刀恍然:“是这样?”
“呵,假若没有凌煌当时的善心义举,我就是又一个麦允良、易寒、卢易伦、贝嘉鸿,我已经一无所有,孤苦无依,上了名单绝逃不出那个悲惨命运。我最终竟然侥幸逃了,逃到外面,一定让那些人愤怒至极歇斯底里。所以,我确实应当开口喊凌煌一声‘大恩人’,尽管他救我也没安几分好心!”
凌河话音未落就被远处支棱着耳朵的凌煌打断。
“咳——”凌煌赔上一副惨兮兮的笑脸,“我都是一番好心,你可是我后半辈子的心肝儿啊小河!”
“变态。”凌河爆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凌河随后无奈地对小刀飘出一句话:“你干爹即便曾经是个手上沾血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你终究对他不忍心,因为他也救过你一命,给了你日后一条生路,对吗?”
心肝被剜走的滋味对任何人都不好受,凌煌先生此时心境,估摸也跟戚宝山投海时一样的有苦说不出。他的心肝?凌河现在从身到心都是严小刀的人。戚爷如果这时候能从码头水里爬出来,这对老基友一定很有的聊,很值得彼此抱头恸悔痛诉衷肠!
也是有意思,凌煌似乎很惧怕凌河,父子之间相处姿势就是单箭头的跪舔。凌河一个好脸色都不给,凌煌费尽心机赔笑哄着这臭脾气的养子。
第一百一七章 披肝沥胆
无论如何, 凌煌终于回来, 在这样的时刻现身绝非偶然,下一步要做什么?
假如这人也是为复仇大业筹谋已久, 怎么可能不现身。
鲍局长前日提及的, 隐藏在凌河“身后的那个人”, 显然指的也是凌煌。网上那些乌烟瘴气但攻击性明显的爆料帖,操纵笔杆的就是幕后这位精明狡诈运筹帷幄的老凌先生吧!
仓库大门虚掩着, 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 仔细听就是通行车辆受阻戒严、警方队伍集结的声音,海湾上空警笛盘旋……准备强攻了?
凌煌抬起带有金属光泽的眼皮, 眼底射出精明的光线, 与凌河视线一对, 暗含了某种默契。
凌河这一早上都心事重重,只是严小刀误以为这种沉默和沉思是因为昨天某些令人难受的威胁照片。
凌河这时突然递上手里的纸包:“给你干爹买的栗子。”
纸包栗子仍然冒着热气,散发家乡的香浓味道。凌河刚才耽搁挺久,就因为那家老字号生意兴隆, 太火了, 队伍排了一站地。
“小刀, 帮我剥两个栗子吧。”凌河随口说道。
凌先生平时提这种小要求很平常,严小刀不假思索拿出几个栗子,牙齿轻咬开,在手里剥了。
他把一颗剥好的栗子塞到凌河牙齿间,低头拿第二颗。
凌河手起刀落,当然是以手代刀, 一掌劈在严小刀右耳后面脆弱的穴道!
严小刀“嗯”了一声,被身边人暗算猝不及防。一颗剥好的栗子崩飞出指尖,被凌河收走,默默放进嘴里。
“凌河你……”严小刀吃惊。
“哦!……”毛致秀一回头就瞧见这一幕,摇头叹息,不长记性的男人啊,这两口子又掐架动手了。
严小刀只是片刻几秒钟的身躯脱力,就被凌河抱起,直接抱到仓库后面的隔间,再将他双手反铐,与一根铁杠子铐在一起!
“凌河你等等,你要干什么?”严小刀顿悟,然而此时双手背铐着被迫坐到墙角,动弹不得。
“小刀,别怕,别乱动,你在这里待两三天,等我解决掉这些事。”凌河轻声说,顺手拖过一条毛毯,给他后腰垫得更舒服些。
凌河一开口就是借走“两三天”。
“毛毯垫在下面,垫软一些,我怕你坐硬地上屁股疼。”凌河说话荤素不忌,惦念凌晨时的万般恩爱柔情。
严小刀还他妈有心思关照自己屁股疼不疼?他眼眶冒火,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不成,你不准去!古耀庭心黑手辣胆大妄为此时一定设了陷阱埋伏就等着你自投罗网!你现在贸然露面你就是愚蠢,小河……”
“我去向那个人求证,我母亲究竟怎么死的。”凌河平静望着小刀,“你不用担心,我能对付他。”
“凌河!!”严小刀面色遽然涨红,是真急了,眉峰、眼眶和嘴唇都在颤栗,“我不准你去,你敢去?!”
凌河凑上前吻住严小刀,堵住更多絮絮叨叨的废话,细致温存地吻了一遍。
这条路注定一个人走下去,绝不会连累了你。
“小刀,我是恶人,总是对你下黑手。”凌河吻着,万分钟情地拨弄小刀的眼皮和嘴唇,“小刀,是我把凌煌弄成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