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82)
善解人意的毛姑娘在他身后悄悄说:“踩吧,没事,踩脏了也有人擦。”
严小刀嘲讽了一句:“主人看起来喜欢干净,怕踩脏了他要直接剁掉我的脚。”
毛致秀将柳叶眉一挑,故意倒呵一口凉气:“哎呀!我是章鱼那脚都不够他剁了,你管他呢!”
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家具和装饰,但又不是二十年前农村严氏家中因为极端贫困造就的蓬门荜户。事实上,这栋老宅本身就价值不菲,远近这一片独栋洋楼别墅不是被行政机关占用,就是富豪们购置改建成为私人产业,再就是开辟成旅游参观的景点,没有一户是寒门陋室。凌先生的私宅是明明买得起,却在四处刻意留白,二层通顶的大吊灯是朴素的白色磨砂灯罩,地板用的色调最浅的桦木,灯具不带雍容华丽的水晶流苏,楼梯不做精致典雅的雕花扶手,墙上没有价值连城的装饰油画,桌上也没有值得把玩的新奇摆件。
这房子里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烟火气息,没有时调评书,没有麻将桌上推牌的脆响,简直什么都没有,透着那位主子爷骨血里的冷淡与冷漠!
严小刀自己不算作风奢侈的,但圈子里见惯了各种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凌河又是个异类。
严小刀轻声品评:“你们凌总,是不是平时也没什么私人兴趣爱好,每天就坐在房间里欣赏四面白墙?”
毛致秀点头:“是啊,我们这位总裁少爷能有什么爱好?他每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他挥师北伐挺进中原狼烟四起的大计划,就没别的事了!当然,我们帮他实现计划鞍前马后呗。”
换言之,这世上也没有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每个人脑容量都差不多,在其他事上蜻蜓点水不做流连,才能将全部心思专注在大事上,殚精竭虑心无旁骛。
严小刀试探:“你怎么认识凌河?”
毛姑娘将精致细白的眼皮淡淡一翻,避重就轻:“好多年前就认识了,在美国。我是从福利院出来送去寄养家庭的孤儿,他也是没依没靠的孤儿。”
严小刀又问:“这栋楼什么来历,叫什么?”
毛致秀说:“以前好像是哪位民国文坛大佬的故居,凌总买下来,就给折腾成现在这样。正门右手边挂了牌子,‘瀚海楼’。”
瀚海楼?
严小刀一下子被击中某一条记忆的神经,想起来了。果然是“瀚海”,凌先生呼风唤雨的大手笔,有了渡边老毒物的港口船舶产业为基石,再辅以简氏集团万贯家财作为锦上添花的添头,凌河手头绝对不缺钱,风头正旺。
严小刀被几个汉子抬进专门为他收拾的客房。这间客房简直可算楼内家具最全的一个房间,现代风格的白色大床四件套一看就是新买的。
“家具刚拆封,不好意思啦严先生,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经是抽风机换气扇轮番作业,可还是有点味道,您多多包涵吧!”帮他挪脚和脱换外衣的小跟班柔声说道。
家具果然是昨晚置办,凌河步步算在前头,连夜布置出他下榻的房间。
严小刀说:“让你们凌总费心了,我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没必要为我浪费他的钱。”
“远没有施坦威费钱啦!”严总的贴身男仆嘴碎闲扯了一句,一脸了然于心的暧昧表情。
小跟班都没去过严总的家,没见过那架施坦威,然而严小刀豪掷万金为凌总裁买琴的风流典故,已是人人皆知的绯闻八卦。
这小跟班又是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特色人物,一脑袋卷曲烫发,发型调教梳理得还颇费一番心思,但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小哥讲话时嗓音柔媚婉约,走路一扭一扭的,时不时对严小刀暧昧地挤个眼,露出涂满上眼皮的眼线眼影……果然凌总身侧吸纳了一群很不一般的人才。
烫发的小哥姓苏,名叫苏哲,手脚麻利儿,一路哼着霉霉的乡村情歌将严总换下的外套衬衫内衣都收进筐子,搬下楼洗衣服了。
毛致秀推门而入,恰好抓获苏哲搬着沉甸甸的洗衣筐扭着脖子向严先生抛送媚眼,眼瞧着抖了一地的眼影粉。
毛:“阿哲,你寻么什么呢?脖子都让你扭折了,给我们弄杯咖啡去!”
苏:“遵旨嘞,毛仙姑!”
毛:“滚!”
苏:“哎呦,凶巴巴得嫁不出去!”
毛:“呵,你倒是不凶,你嫁出去了吗?”
苏:“哼,人家老公是个嫩草,还上小学呢,我在耐心等他长大。”
毛:“……神经!”
别说毛姑娘抖了一激灵,见多识广的严总后脊梁上也翻出一片鸡皮疙瘩。
那种感觉很奇怪,他与凌河之间,在旁观者眼中怎么也应当算是“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血溅当场重伤致残”。或许之前的心理预设已相当完善,当这残酷摧心的一幕真正来临,反而卸掉了压在他肩膀上最沉重的感情负担,让他轻松无畏了。凌河这一刀下去,就是斩断他的退路,终于让他解脱了,暂时不必再困扰纠结于划边站队的单项选择题……严小刀竟然连愤怒生气的感觉都钝化了,此时还能平静地瞅着凌宅里一群小字辈插科打诨。
也幸亏有这帮活宝讲些笑话,给毫无生气的白房子悄悄添上一抹颜色,不然住这种房子真要憋闷死,这房子像个性冷淡住的地方!
严总躺在床上歇息养伤,一只脚高抬着吊起来。
过了片刻,苏哲又进来了,端了一只果盘,上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摆了仨瓜俩枣儿似的几颗水果:“严先生,挑您喜欢的吃。”
严小刀扫了一眼,凌河家里竟然连餐具都是雪白款式,边缘不镶金属,也没花饰图案,倒是突显了枇杷果的橙黄欲滴和大樱桃的娇艳嫣红。
然而说是“几颗”,还真就只给几颗,严小刀抓了两枚樱桃扔嘴里,盘子里都找不着第三颗了!然而苏哲小哥就连枣子和枇杷也不给吃了,直接端盘子走人。
严小刀摇头吐槽道:“你们凌总怎么过的日子?平时家具也不买,水果都不让多吃几个,咳,守财奴!”
毛致秀坐在大床对面椅子上,横翘着二郎腿,应声点头附和道:“特别的守财奴,有钱都不知怎么花!”
然而毛姑娘嘴角露出会心的笑意,笑得深邃诡秘,颇有韵味的眉眼好像能织就出一番微言大义。
窗外金红色的晚霞铺上树梢,晚餐直接送到严总的床上。
严小刀也没假客套,迅速拿起刀叉。都已经被人砍成这样,不付钱吃他凌家几顿饭,他还是有资格吃的,被围殴也得先做个饱死鬼!他胸骨仍然发痛,无法坐直,身体呈现一百五十度钝角姿态,也不妨碍他大快朵颐。
这是一顿西餐,具体哪一国风味他不太讲究,但菜是以头台冷盘沙拉、冷汤与黄油西点、白肉荤菜、红肉荤菜和甜点咖啡的严格顺序一道一道呈上。
严小刀吃饭一贯是大刀金马的男人气势,即便很小资的一顿西餐也能让他吃得刀叉杯盘缭乱作响,一叉子下去是一大块红肉,再一抿嘴这大块肉已经没了。他是真饿,饥寒交迫失血过多,觉着这顿饭着实好吃,简直无上的美味!太祖武皇帝朱元璋当初在颠沛战乱中喝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推崇为人间绝品珍馐,估摸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当然,这饭做得又比珍珠翡翠白玉汤精致和丰盛太多。严小刀是吃到第三道菜才迟钝地发觉,怎么每一道菜里,都有樱桃的影子?
冷盘是橄榄油烤蔬菜,配羊奶起司、开心果仁和樱桃果醋。
汤盆是西瓜蓉甜汤,配白兰地腌渍大樱桃、鸭胸肉冻和鹅肝酱。
白肉主菜是柠檬麝香草煎比目鱼,以稠樱桃酒浇汁。
红肉主菜是樱桃酱煎小羊排,配乳酪起酥。
最后上来的甜点是樱桃派,配黑巧克力冰激凌。
一套五道菜式,颇花了一番心思的。怪不得刚才就给他吃两颗樱桃,食材都用来烧菜了!
严小刀擦着嘴,率直地称赞一句:“不错,很好。”
“能不好吃么,外面买都买不着!”毛致秀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小羊排,边嚼边说,“我们跟严总您家公司没的比,我们家主子是个守财奴葛朗台,平时也没见过奖金津贴公费旅游之类的好处,但是干活儿卖力也还有些奖励,比如附近哪家新开餐馆的就餐券之类。优秀员工最高一等奖励,就是一共九道菜的这样一顿饭!您今天才吃五道菜!”
毛仙姑显然是连扯带忽悠,说得跟真的似的。
严小刀觉着特新鲜:“这是阿哲做的?”
“他会做这一套西餐?”毛致秀张成O型嘴,不屑道,“那小子就会调个咖啡,不然早有男人把那个妖孽娶回家收房了。”
说咖啡,咖啡就来了,苏哲小哥端了咖啡进来。严小刀一看更为诧异:“冰豆奶抹茶拿铁,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
苏哲肩膀一耸,忽闪着带水晶贴片和眼影粉的眼皮:“我哪知道您爱喝啥呢?我们凌总让我就调这个口味。”
“他还记得我爱喝这个。”严小刀心里流过一丝淡不唧儿的隐伤。
毛致秀微微摇头,忍不住提点道:“就是他给您点的咖啡啊。”
“……”
就是凌先生给你点的咖啡啊。
严小刀恍然明白了,强行压抑住一丝惊愕——他公司楼下开张了几个月的咖啡店。
那位面相和服务态度都很酷的咖啡店主,当初为他推荐了冰豆奶抹茶拿铁,还声称促销买一赠一。
所以,一直都是凌河在为他“点”每天的花式咖啡,店主小哥不过就是个传送带,买一赠一就有两杯,可以二人分享。
新开的小店,专门就在他公司楼下,每天盯着他进进出出,每天观察他见什么人。
他在店里遇见麦允良,追出去与麦先生私下见面,凌河当晚在他回家之前就知道内情,当夜又因他的情不自禁逾越雷池,二人床上龃龉打了起来……
严小刀垂下眼睫时暴露了眉头深锁出的凝重,作为别人刀俎上的一块鱼肉,他无话可说。
凌河这个人啊……倘若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确实犹如在天堂云端飘浮着一般,是人间一件最愉悦快意之事,彼此心有灵犀眉目传情,知心达意温存妥帖;然而,倘若与此人交恶,不幸互为敌对,对于任何人都会是一场噩梦,这个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且心冷手狠,就不具备平常人都有的共情之心,也不会在乎儿女私情吧……
毛致秀似乎就不在意对他严小刀透露一两个这盘棋局中凌河布置下的棋子。毛姑娘自信的眼神分明是说:严总甭琢磨了,您就是瓮中之鳖,您身边到处都是眼线,扫卫生的送快递的还有您公司面试新招的员工,可能都是哦!
严小刀惨笑一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顿饭也是他做的?”
毛致秀面露真诚,认真地点头:“是啊,他专门给您做的一顿饭。”
严小刀:“……”
毛致秀粉润的嘴唇轻轻一抿,抿出一句多余的废话:“凌先生那个人,您就甭指望他跟您赔句软话了,他就那样,不可救药!”
毛姑娘明明是凌河的心腹,也确实对凌河忠心着,然而此时这脸上表情,分明让严小刀读出一种“那只大妖精我们早就看够了快来个能降妖伏魔的厉害人物把他领走吧”!
然而,毛姑娘内心真实的情绪是,严先生,我们真没有把您当成软禁俘虏或者座上贵客,您就是那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男菩萨!我家这位嘴毒心狠孤僻乖张冥顽不灵不可救药的凌主子,这么些年,他就没有喜欢过第二个人您还看不明白吗?当局者迷,我们早都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