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25)
“阿遥!”路西归厉声嘶吼,运起功法,冲玉阶狂奔。
那点光去得极快,路西归身法亦然。他怒目圆瞪,待得临近,竟是直接伸出手,去阻拦那点刀芒。
这具尸身,这个人……
复活她,找回曾经的快乐时光……
已是路西归活着的最后意义。
路西归目眦欲裂。
终于,在刀芒没入尸体胸膛前瞬,路西归将之徒手抓住。
与此同时——
虚空中白衣轻掠,刀光映亮一双漠无情绪的眼眸。
寒芒破空,划出悠长的尾调,似是东山月出时分落下的第一道光,清幽凉透,无声无息没入路西归喉间。
这一刀来得及快,路西归仍维持着面上神情,但身形颓然坠落。倒地之前,他将他的阿遥扑抱在怀。
一声咚响,阖目死去。
阮霰收刀,逼回涌上喉头的一口血,转身行往殿外。
原箫寒将他的状况看得分明,眉头紧锁,快步追过去,低声道:“阮小霰,你现在不宜走动!”
他本以为自己喊不动此人,谁知阮霰脚步一顿。
阮霰想着,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算继续走下去,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少费力气。便彻底放弃。
但这样的反应在牧溪云看来古怪至极,他加快步伐,于原箫寒追上阮霰前,将人护在身后。
“阁下留步。”牧溪云抬眼,横琴在他与原箫寒之间,眸光冷冷望向对面人,语气淡极。
原箫寒沉声:“让开。”
“阁下有何事?”牧溪云问。
原箫寒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牧溪云半眯起眼:“我听阮姑娘说过,你已然知晓,我是他的未婚夫。他的事,自然与我有关。”
“我想阮姑娘应当同样告知过你,你是否是他的未婚夫,我根本不在乎。”原箫寒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再者,当下情形,除了我,谁能救阮霰?”
“你——”牧溪云哑口无言。
两人争执,扰得阮霰眼前发昏。他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向原箫寒问个明白,这人的目的是否在于寒露天刀鞘,于是抬手,轻轻拍了一下牧溪云肩膀。
“牧公子。”阮霰低声道,“我有话要问他,劳请你先行离去,回到城中,告知大家毒尸之事已了。”
牧溪云愕然回头:“可是你——”
“牧公子。”阮霰加重音量,打断牧溪云的话。
牧溪云沉眉望定阮霰,几息之后,眼底流露出放弃的神情。
“我知道了。”牧溪云垂眸道,继而又补充:“若有事情,往我先前给你的那枚玉珏注入些许元力,我即刻便至。”
阮霰平平一“嗯”。
牧溪云深深看了阮霰一眼,才提步离去。
空空大殿,唯余阮霰与原箫寒两人。后者收了剑,道:“你想问我什么?”
阮霰平静注视原箫寒,沉默半晌,微微启唇。
却在这时,自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震动。
“不好,此地要塌!”原箫寒即刻反应过来,顾不得阮霰会挣扎,或是做别的,一把揽住这人,将他从原地带离。
来时花费了不少功夫,离开却是只需一瞬,眨眼过后,原箫寒便带着阮霰回到山谷中。
缓坡之上,月光似水流淌,花影树影在风中微晃,四野清寂,可倏尔过后,却是听得方才山谷中传出一声闷响。
没了阵法支撑,那洞穴坍塌得彻底。
原箫寒遥遥一望洞口,旋即将视线落到阮霰身上——这才不过片刻,阮霰竟已失去意识。
他连忙渡去元力,替阮霰护住心魂,接着再运元力,带阮霰回到客栈。
原箫寒依旧走窗户,往阮霰的房间布下结界后,振袖闭窗,并将人安置在屋内正中央。
他从鸿蒙戒里取出阮霰久寻不得的独明草,就要炼化,却见这人挣扎着撩起眼皮。
“阮小霰?”原箫寒凑过去,轻声问。
被问之人没有回答。
初抬眼,阮霰视线尚有几分朦胧,数十息后,才渐趋清晰。
待得看清原箫寒,以及这人手上拿的东西,阮霰偏了下头。
“你打算救我?”阮霰问,语速分外缓慢,语气分外虚弱,可饶是如此,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当然。”原箫寒道。
闻得此言,阮霰竟笑了一声,“我不信。”这笑很轻很淡,像是雪夜里飘飞的白梅,暗香清幽,却是难以分辨。
原箫寒因这一笑微微恍神,旋即眯起眼,压低声音问:“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拒绝吗?”
阮霰反问:“我现在,还有拒绝的权利?”
“你已无法动弹,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原箫寒弯起眼睛,边说,边伸手捏了一下阮霰脸颊,“阮小霰,你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一笑?”
“好看?我这张脸,不过普普通通。”阮霰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
“旁人或许会觉得普通,但我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阮霰,眼神真诚。
“情人?”阮霰又笑了一下,眸光偏冷。原箫寒这话说得太假,花间独酌月不解与阮霰相识不过数日,连朋友都谈不上,何谈这两个字。
“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原箫寒道。
“我从不信一见钟情,更不信你会。”说着,阮霰缓慢抬起手,覆上自己面容,声音冷溶溶的,像是混杂了二月天的水光,“原箫寒,我真想知道,若你晓得了我的身份,是否还能开出这样的玩笑。”
第二十八章 空山月色
月光被菱花窗遮挡在外,唯余些微模模糊糊的影, 原箫寒背对那片光影, 唇角的弧度有一瞬凝滞。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眸眼轻转, 伸手托住下巴, 低声笑道:“阮小霰可知晓,你叫的是谁的名字?”
“你又是否知晓, 你叫的是谁的名字。”阮霰垂下眼眸, 语气冰凉。
原箫寒仔仔细细打量了阮霰一番,他不好奇这人是怎样发现、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甚至有些赞许, 只是不解发问:“你果然有另外一层身份,可为何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知于我?”
阮霰语气不变:“因为我想知道,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原箫寒的回答亦是与先前无甚差别:“治好你, 带你回去,拜堂成亲。”
阮霰:“呵。”
但这个字尾音尚未完全落地, 又听得原箫寒拖长语调, 补充道:“然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大一个弯子。”阮霰语带嘲讽。
“若是可以, 我也想省去中间这些过程, 直接让你帮我。”原箫寒轻轻摇头, 颇为感慨, “但很可惜, 不行。”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阮霰眉梢动了一下, 覆在面上的手手指微屈,动作改为抵。
“阮小霰,可不可以让我用独明草和赤虺骨凰功将你神魂治好了,再谈这个问题?”原箫寒偏了下脑袋,话语里带上些许严肃。他是真的希望阮霰不要再纠结于此,赶紧让他医治。
“所言甚是。但我实在是好奇,你若知晓了我是谁,还会不会这样说。”
这般话语,却是平淡语气,但依旧让原箫寒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眼皮倏地一跳,不由又看向阮霰,凝视他许久:“你……到底是谁?”
阮霰却是不答话了。他抬眸瞥向原箫寒,但眼皮才掀起到一半,便兀的顿住,紧接着,抵在额前的手颓然垂落。
那枚药丸的效力终于耗尽,五感在此一刻抽离,阮霰无意识地、缓慢地垂下眼皮,再无法听闻外界之音,无法视得眼前之物,整个人如同陷入虚空混沌般,不可知,不可觉,仿若死去。
而覆盖在阮霰脸上的假面,因了神魂之力彻底消散,乍然脱离,如若画卷之上作伪的遮掩被抹开,显露背后真迹。
朦胧月光,影绰窗影,那张在平陵之战中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脸闯入眼帘。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辞来形容的美丽,如见春夜白梅,逢空山月色,淡淡又幽幽,似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又是付诸毕生笔墨都描摹不成,美得不似人间真实。
原箫寒愣在当场。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试图查探这张脸是否真实。
答案为“是”,这个人脸上再无他物。
阮雪归。
春山刀阮雪归。
这张脸,赫然属于阮雪归。
他做过诸般猜测,却唯独没想过,阮霰会是阮雪归。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阮霰与阮雪归,分明是那么不相似。
春山刀阮雪归,他曾屠尽全城性命,只为杀一人,端的是狠辣十分,令他无比厌恶。而阮霰,是非分明、一身侠骨,为龙津岛上毒尸之患奔走,分外不惜自身。
春山刀阮雪归,是金陵阮家的牌面,受阮家上上下下尊崇。而阮霰,同阮家水火不容,连小辈都敢张口欺辱,甚至遭受阮家刺客追杀。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所认识的阮霰,是同一个人?
这两人的刀法更是不同,平陵之战时……
不对,原箫寒猛然反应过来,当时的阮雪归,乃是刺客身份——出身青冥落的刺客,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的招式皆是无声无息,根本没有特征。当年对招所感,完全不足以作为是春山刀的凭证。
再者,阮雪归因伤隐世百年,这事本就颇为玄妙。以他对阮雪归的了解,这根本不是这个人会做出的决定。
说起来,现如今阮雪归三魂不全,又遭阮家刺客堂追杀,那么此前的百年避世不出,定有旁的原因,说不定这人是无法出来。
但——
原箫寒骤然回过神来,这问题是需要他思索的吗?阮霰是阮雪归,他的“一生之敌”,他分外嫌弃的阮雪归。
可是,原箫寒又不得不去思考这些,因为阮雪归是圣书所言,他必须带回去,与之结亲的人。
原箫寒蹙起眉。那株独活草被他捏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转动。
不是特别想把他带回去了,甚至想就此甩手走掉。原箫寒从阮霰那张脸上抽走目光,半垂眼眸。但这个人毫无生气地坐在对面,又令他生出不忍,甚至是……怜惜。
有些烦躁,在他原本的设想中,这个命中注定要同自己在一起的人,应当是善良又柔和的,但偏偏,偏偏这个人是阮雪归。
而阮雪归,也不该是如今这幅模样。阮雪归当是冰冷无情的,真容藏在面具之后,只会流露出狠辣,不应如现在这般,脆弱得如同一件易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