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57)
若父母与她持同样意见,便皆大欢喜。若他们站在阮东林那一边,将她关起来不许她出门,都是小事,若以她威胁阮霰,那她恐怕只好以死谢罪。
如是想着,阮秋荷捏碎传送符纸,身形从云舟上消失。
云舟上只剩阮霰和原箫寒两人。
阮霰让云舟悬停云间,眺望春日里的金陵。
倏尔,他抬手一指:“可有察觉到,和你上次来相比,阮家所在的那片山,灵气弱了许多。”
原箫寒轻声一“嗯”。
“但它仍是个庞然大物。”阮霰道,继而冷笑了一下,“不过——我从未将它放在眼里过。”
说完,抓住身侧人手腕,一甩衣袖,离开云舟。
下一瞬,两人出现在金陵城东,阮家正门入口。
庭院深深,高墙肃肃,风中彩结飘摇,乃是以一寸一金的云锦裁成,华贵无边。
飞花乱舞,打着旋儿掠过惹眼的大红喜字,去迎接门外络绎不绝的宾客。这些花并非普通的花,而是以灵力凝成的光华,落到人身上,很有滋养效果。
而同样迎在门口的,还有数个乾元境三层大圆满的修行者,所穿衣料考究,所佩刀兵上乘。
排场不可谓不大。
阮霰的修为在无相境,和他说得上话的,修为皆在此境,但并不代表这是一个无相境遍地走的世界。对于绝大多数势力与门派而言,乾元境修行者,已是上宾中的上宾。
但阮家乃陈朝第一大族,豢养了一批无相境高手,这种乾元境修行者,放在在阮家只有充当二流打手的份。
有资格前来参加照碧山月阮方意,与沉香亭掌门亲传徒弟白飞絮婚宴之人,身份地位皆是不凡,却仍有许多在暗地里赞叹阮家的手笔与排面。
无数重礼被登记在册,阮霰与原箫寒却是两手空空,他们随着人流前进,在将要入门那刻,果不其然被拦下来。
“两位,烦请出示请柬。”
其中一个迎门者见两人一个戴着面具,一个极其眼生,神情不似参加婚典,又都敛了气息,教人探不出境界深浅,当机立断抬手挡住去路,语气客气,但更多的是震慑与恫吓。
阮霰理了理衣袖,撩起眼皮,对上此人视线:“我不需要请柬。”他声音若寒山玉石相撞,耐听,又质地清冷。
至此地而不必出示请柬的,多是与阮家长老那一层面的人相熟,他们根本用不着排队,早早便被专人迎了进去。这样的事,倒是今日第一次发生。
在场中多数人起了看笑话的心思。
“那么,可否请教尊姓大名?”又有两个迎门者走来,嘴上说着敬语,但威压已然外放,三个人如墙挡在阮霰面前,两眼如钩,锐利无比。
门口一些身份高、但修为不高的人已是承受不住,颤着四肢、瑟瑟发抖。
阮霰依旧站得笔直,素色衣角轻摆,被多情的风勾勒出忽上忽下的弧度,但那双寒月般的眼眸里,漠无情绪。
这让三个迎门者内心起了异样,正交换眼神,他们听到这人又说:“你们不配。”
“放肆!”迎门者当即厉喝。
这个时候,阮霰身旁的原箫寒缓慢弯起眼睛,他跟个随从打手似的绕到阮霰身前,取出腰间那支新的玉笛,拿在手中幽幽一转。
刹那间,劲风扫过,三个迎门者以不可遏制之势连退数丈,踩垮门槛、撞穿隔断石墙,最后跌坐在地、无法起身。
然后,原箫寒躬了身,笑着对阮霰比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门外鸦雀无声,阮霰将手搭到原箫寒手上,慢条斯理走进去。路过这几人时,冷声道:“叫阮东林来镜雪里。”
第五十八章 无声亲昵
风云榜排名第七的阮方意大婚, 阮家上下戒备森,一路行来,看似只有捧着杯盘步履轻盈的侍女, 与欢谈赏景的宾客, 实则暗处藏匿着无数打手和刺客。
热闹与嬉笑渐渐被甩远, 半个时辰后,阮霰带着原箫寒走上一段寂静山道, 至那处清幽无人之地。
阮东林早在此等候, 比起上次相见, 他对阮霰的态度多了几分忌惮,却也不够恭顺。他坐在庭院树下悠然品茶,身后侍立着管家,与十大高手其中之二。
阮霰淡漠扫了他一眼, 径自走向厢房。
此间气氛倏然一滞, 阮东林重重搁下茶盏,冷声道:“阮雪归, 你大张旗鼓回来,又特地叫我来此,为的只是将我晾在一旁?”
“从你家正门走进来,就叫大张旗鼓了?”原箫寒偏头, 眸眼幽幽一转, 唇角笑意嘲讽。
“想必阁下便是鸣剑山庄庄主、孤月剑主与毒圣花间独酌了。”阮东林不动声色打量原箫寒一番, 语气依旧冷沉, “真是有失远迎。”
原箫寒“啧”了一声, 话语很是随意:“倒也不必相迎,毕竟阮族长并非不知晓,我们来此,所谓何事。”
阮东林面色更冷:“我们本该势不两立,却将我叫到镜雪里,又是为了什么事?”
这话终于让阮霰停下脚步,不过先开口的,仍是原箫寒。
这人笑得很谦虚:“阮族长似乎有些耳目不佳,我们让来此地的,只有你一人——不过,这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我们会谅解。”
阮东林气得瞪眼,阮霰望向他,语气是惯来的冷漠:“叫你来,是给你一个机会。”
“呵,机会?什么机会?”阮东林怒极反笑。
“一个保你阮氏仍然安好、子孙性命无虞的机会。”阮霰道。
“哦?那条件呢?”
“你死在我刀下。”
“哈!”阮东林听见笑话似的开始大笑,末了摔杯起身,平视阮霰目光,“阮雪归,如今你三魂虽全,但我亦有圣器在手,要不要来赌一场,看看是谁,先死在另一人手上。”
却是根本不给阮霰选择是否参与赌注的机会,边说,阮东林边朝后招了下手。
一人持枪上前,下一刻,但见这枪者屈掌往银枪上一抹,枪身流转出数道银芒,强沛气劲铺泻开来,赫然是圣器之力。
枪者气势暴涨,一声“请春山刀赐教”后,长·枪划破虚空,扫出银芒如瀑,跟着错步旋身,长·枪似神龙摆尾,起落斜挑,气断山河。
风,拂面而过,掀起素色衣角,掀起银白长发,纷飞乱舞,宛如一阵不散的雾。
阮霰单手持刀,立在原地,身形纹丝不动。他在探查圣器的力量,当初在瑶台境迎击雾非欢,由于神魂不全,无法全面感知,此时此刻,终于看得分明。
圣器乃是以寒露天刀鞘上的神力唤醒,蕴藏其间的力量深厚无比,足以撼动一方天地,但——比起神力,还是要差了些。
阮霰不信那些神明为世间带来光辉的传说,但对这份力量,从来深信不疑。若以等级划分,神力无疑是至高至强,圣器之力次之,其下则是修行者吸纳日月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所有的元力。
这样的排列之下,但有一点可惜——与阮霰相融合的神力,是刀鞘上的残存,总量并不多,若是对上完全体的圣器,想必会吃力。
不过,对付眼前这个人,足够了。
心念电转间,银白枪尖就要划过脸颊,阮霰却垂下了眼皮。
枪者眼底流露出冷笑,“被吓得不敢动了吗?”话还未落,但见倏然,素色衣袂晃眼而过。
刹那,人已消失,残影仍存,阮霰鬼魅般出现在枪者身后,轻轻刺出一刀。
一刀,直入胸膛。
“一个无相境一层,也敢派出来丢人现眼。”阮霰抬眸,望定阮东林,缓慢说道。
“你们两人,一人为风云榜第二,一人为风云榜第三,这天下的确难找出你们的对手。但若是,让你们同时对上十数个境界比你们略低一二层、却拥有圣器之力的修行者呢?”
“阮雪归,纵使神刀刀鞘在你体内,也不见得能游刃有余吧?”
阮东林很不以为然,话到末尾,语气带上几分得意。
伴随这番话语,又有十几人显出身形,天上地下、分列八方,将阮霰与原箫寒围在中央。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离开。”原箫寒拖长语调,
“放虎归山,愚者为之。”阮东林嗤笑。
瞬息之间,十多人结成阵型,如阮东林所言,他们每个人每把武器上,都嵌着闪烁银芒的时候。圣器之力陡然激转,劲风狂扫镜雪里,天地为之变色。
衣角舞得更乱,原箫寒与阮霰站在一处,绛紫衣袂与素白衣摆相交相缠,无声亲昵。
原箫寒以玉笛抵住下颌,转过头去望定阮霰,神色透出几分担忧:“霰霰,我们似乎打不过。”
“打不过就跑,这不是你在流夜台时,时常对那群学子说的话吗?”阮霰亦偏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
如盖树荫底下,阮东林闻得此言,冷哼甩袖:“想跑?已经晚了。”
“哦?是吗?”阮霰挑眉。
话音甫落,赫见一艘巨大无比的云舟出现在阮家护山结界之内,化作烟花盛放,轰响绚然,俄顷便吸引无数目光。又见烟花谢幕时,倾坠而下的长长光尾,又散作飞花,飘落于镜雪里外的山道上。
这飞花与山前迎客的是一种,但光芒更为璀璨,蕴含灵气更为充沛,滋养只是诸般功效里微不足道的一种,其主要作用是净化经脉、清除杂质、提纯元力,对于乾元境以下的修行者,助力极大。
“是灵光!”“谁这么大的手笔?”“天呐,快去抢!”“方才不是听说春山刀回来了吗?看那方向是镜雪里,定是他弄的!”
一时间,不计其数的人朝山道涌去,使出浑身解数,争夺如雨的灵光。往日里寂静万分之地,成了阮家最为热闹之处。
“许多人往这里来了,虽然多数不是你们所宴请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他们却是那些人的家眷后辈。你敢当着这些人,围杀我吗?”阮霰甩掉刀上的血,冷声问道。
阮东林面色变得难看至极。他不敢——就算他敢告诉天下人,阮家同阮雪归撕破了脸皮,但也不敢将一场婚宴变为杀宴。
家族的确势大,但也招风,除却一些敌对势力,同样拥有圣器的另外三族亦紧盯金陵,在彻底捏碎阮霰神魂、得到寒露天刀鞘之前,都不是暴露圣器已经被唤醒的时候。否则,将引来无限杀祸。
阮东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今日,便放你一马!”说完后猛地拂袖,带着管家和手下化光离去。
一场狂风消散,镜雪里重归清寂,掀在半空的衣摆落罢,勾勒转瞬即逝的光弧。
“霰霰。”原箫寒轻笑出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钱这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