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挖出鬼(122)
(十三)
屋内一切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两支红烛缓缓燃烧,其中一支的火焰幽蓝黯淡,另一支则灼灼有光。
诡异的光影里,林言紧闭双眼,安静沉睡。
萧郁钻进被子,与他并排躺好,影影绰绰的火光照着两个人的脸。
尹舟在一旁守着,满脸担忧。
房间安静的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尹舟一把抓住萧郁的手腕,按他平时的脾气,这时一定要嘱咐那你们先买保险万一挂了哥哥可养不起俩活尸,但此刻气氛肃穆,他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出来。
萧郁冲他摇摇头,挣开了他的手。
阿澈道:“你要知道,一个人为了爱曾经卑微的越久,得到后在对方身上索要的补偿就越多,终成眷属并不一定是个好结局。”
他的表情呈现出与外貌年龄不相仿的忧郁。
萧郁依旧云淡风轻,道:“段泽害我性命,但在那之前我却也辜负于他,我俩已经完了,林言的人生还在继续。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因为前生的懦弱,让他凭空背负这段阴影。”
“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至少能让他做个好梦吧。”
阿澈用力点了点头,目光狡黠:“蛊惑人心,是我们狐族的本职。”
他示意萧郁摒除脑中杂念,闭目躺好。
接着右手结印,往他额前一点:“睡。”
五月天气,芍药初睡,正是湘梦沉酣。
见萧郁呼吸平稳,阿澈拿了家里的钥匙,回头对尹舟道:“走,在这里憋了好几天,快生蛆了,出去吃东西去。”
尹舟奇道:“咱们不用守着他们?”
“守什么守,再续前缘这种美梦,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的,我看这萧大公子,是要乐不思蜀了呢。”
他看尹舟仍不开窍,冷笑道:“那是他的年代、他如鱼得水的地方,就算是梦又怎样,世上有几人分得清梦和现实?你用脑子想想,他还会回来么?”
尹舟愣了半天,表情由惊转怒:“你这狐狸,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他把阿澈按在椅子上:“你给我把他弄回来!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弄个屁!”阿澈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林言不愿意么?他说他不是段泽,也不肯让萧郁把他当做曾经的段泽,可他怎么一睡就不肯醒?”
“两个人过日子,始终是要坦诚相见的,嘴硬的人,没有好下场。”
他眼含愠怒,瞪着尹舟:“你啊,什么都不懂!”
(十四)
“大人,醒醒,时辰到了。”
萧郁睡得昏昏沉沉,好像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但又依稀记得,只是枕着桌沿小憩了片刻。
有人在轻轻摇他的肩膀:“萧大人,该醒了。”
萧郁睁开眼睛,只见一身短打的小厮,正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边。
“大人吩咐过,小睡片刻就叫您起来。”
萧郁点点头,回身一看,竟是一间高广大宅,空气里有老宅的淡淡木香,屋角的炭盆烧的正旺,如此熟悉,恍若隔世。
只是小睡片刻,怎么浑身酸痛,身子像散了架一般?
“大人把公服换了吧,一会儿要与那位段家公子用晚膳,省得脏了衣服,也难为大人,白日公务繁忙,回到家里还要应付那疯疯癫癫的乡下人,看把您累的。”下人递上擦脸的毛巾,又展开替换的玉色澜衫,萧郁低头一看,身上竟是明制衣衫。
这宅院,这衣衫,墙上的山水字画,舒卷着云头的花梨椅,触手绢凉。
他突然清醒了,脑中轰的一声,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心神震颤,恍惚着掐了手心一把,钻心的疼。萧郁曲伸手指,望着那细长青白的手指,又翻过手掌,掌纹和方才掐过的红痕都清晰可辨,他竟想大笑三声,这一切如此真实,怎会是梦?
他叫住身边小厮:“我睡了多久?”
“约有半个时辰了吧。”那小厮往香炉里放了块沉水,“自从夫人过世,大人一直神思不定,难得睡上一时半会,小的也不敢叫您。”
“大人脸色不好,是做梦了?”
萧郁扶着额头回想方才的奇梦。
倒真是个有意思的梦,梦到数百年后的林林总总,梦到我先死再生,梦到一位与逸涵相同面孔的年轻人。
昔有卢生梦中享尽人间荣华,醒来方知黄粱一梦,萧郁用手帕捂着脸,古人诚不欺我,这世上的故事,哪样不是一梦南柯?
正说着,后背惊出一身热汗,逸涵,逸涵,多谢上天将我点醒,今生今世,萧郁定不负你。
萧郁匆匆忙忙换了衣衫束发出门,小厮跟在身后一路小跑,正奇怪大人一向沉稳,怎么今日举止如此仓促惊惶?
外面小雪初霁,月朗星稀,庭院里浮荡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梅花的香气,为何如此令人心神不宁?
萧郁穿过庭院长廊,边走边问:“逸涵今日身体可好些?参汤可按时服了?”
小厮应道:“段公子今日怪的很,送去的膳食一碰未碰,药也不肯喝,一天都坐在房里抱着手炉发呆,只说想请大人喝酒,让大人下了朝早去陪他。”
“倒是难得没有闹事……”
萧郁心里咯噔一声。
“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厮很是诧异,略一思忖,对答如流。
萧郁猛然站定。
就是今天。
我走的那天。
林言,尹舟,狐狸的幻术,前尘往事猛然涌上心头,萧郁望着眼前的庭院,只觉得蒙着森森白雾,刚才无比真实的景象,现在看来却鬼影重重。
对,这是梦,眼前的一切早已化了历史云烟,成了荒芜在岁月里的故事,这楼宇倾塌、朝代颠覆、斗转星移,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都已化作枯骨,一切都回不来了,只有躺在床上昏睡的林言,是真的。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萧郁整了整衣冠,屏退小厮,快步穿过中庭。他独自在门外站了很久,终于抖着手,轻轻推开段泽的房门。
屋里没有点灯,幽深晦暗,方方正正的一块光亮从打开的屋门投射进去,正好照亮了一张圆桌。
那个人端端正正的坐着,面前摆了几碟小菜,微弱的雪光映着他的脸,苍白如纸的一张脸。
萧郁的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腿脚不听使唤,险些被门槛绊倒,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里面的人慢慢站起来,轻轻唤了一声萧郎。
他听见他唤一声萧郎,感觉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碎成千片万片,那是埋在他心底的声音,不知藏了多少年。
萧郁眼眶发红,佯装去看窗纸映出的雪光和树影,硬是忍住了眼角一滴滚烫的泪。他想喊段泽的名字,才发现嗓子哑了,试了几次,终于发出声音。
“听下人说你今日又没好好服药,饭也吃得太少。这么拖下去,这病几时能好?”
屋里的人瘦如竹枝,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萧郁回身掩上房门,段泽亲手点了两支红烛,烛火影影绰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壶酒。
拌了鸩毒的酒。
“我这是心病,好不了,你不是不知道。”
段泽惨白的面颊透出一丝血色:“尝尝这些,都是我们故乡的菜肴,京城难得吃到。”
“今日我们不谈丧气话,我同你饮酒叙旧。”
月亮升上来了,两人在桌边就座,笑语晏晏,谈论当年的《牡丹亭》,桥头的溪水流觞,郊外的萋萋芳草,共饮一盏茶的温馨和默契,末了递上一杯酒,狐的眼睛也没有他妩媚,萧郁想开口,他摇摇头,说先喝这一杯。
萧郁端起杯盏,段泽紧盯着他,目光如蛇般湿凉危险,烛火映着瞳孔深处的重重杀机。
萧郁把酒杯举至唇边又放下了。
“泽儿,可是有事情瞒着我?”
段泽目光躲闪:“萧郎饮完这一杯。”
萧郁把酒杯放在桌上,轻推开怀里的人,道:“不忙,你坐好,先听我说完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