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挖出鬼(98)
文字裹挟的记忆让人刹那间五内俱焚,这具弥漫着楠木清香的棺材,他与那古早的良人幽幽相合,林言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仿佛被闷雷击中,震得三魂七魄都不完全,他遗失在洪荒中的记忆,穿着避雨的樘木屐子,裹一身蓑衣,飘飘荡荡的寻他了!
外面的门声他听不见,尹舟的说话声他也听不见,荒疏的夏末他对不上萧郁的眼,只有他一个人,怔怔的怀念着在时光中沉寂百年的那个悲哀的故事,永生永世放不下的执念,沾满鲜血的一场谋杀,再抬头时,仿佛不受控制,止不住的泪水流了满脸。
“我想起来了……”林言双手紧紧攥着棺沿,冲尹舟仰起脸,哽咽着笑得前仰后合,“什么段泽,林言,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本就是同一个魂!他做的孽,他欠的债,全都要我来还……”
尹舟见林言哭哭笑笑形同疯人,先吓了一大跳,扯着他喊醒醒你出什么毛病了,林言凄惶的望着他,抚摸手边厚重的金丝楠木大棺,喑哑道:“我没忘我是谁,我只是全都想起来了,阿舟,你看这口棺材好么?这是我亲手,花费白银七万两,请三百工匠,从南疆山中给我自己打的棺材!”
“你疯了,胡说什么,赶紧跟我回家别在这鬼地方待了!”尹舟急道。
林言不为所动,转头骇笑道:“咱们错了,一直都错的离谱,不要相信鬼,鬼只记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冤死鬼身怀怨气,要索命追魂才能洗净一身凶戾,逃脱枉死城……”
“你知道他对我说,‘我要你死’是什么意思?”
尹舟被这诡异的气氛感染,也紧张起来:“什么?”
林言笑道:“什么冥婚,什么拜堂,他根本不是为了情爱回到人世!萧郁被人所害,死状凄惨,眼蒙红纱,脚系红绳,柳木为偶咒他凶死,风水名师择至阴之地,六十四根钢钉封殓,每砸一根念一句咒,困他百年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他是来复仇的!”
尹舟半天回不过神来,转头一看,萧郁已经不见了,这昏暗的石室,矿灯摇摇晃晃的一线幽光,照着林言扭曲的脸,他笑着说:“你知道是谁害他?”
“……谁?”尹舟倒退一步,脸色大变。
“段泽,段逸涵。”林言扶着那口棺椁,沉沉地跪了下去。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
晋阳。
第67章
故事开始于一个下雨天。
那时他不叫林言,他叫段泽,明家中独子,生的一副干净清秀的好皮囊,父母宠爱有加,因此从小养出了谁也不怕的顽劣性子,一天到晚斗鸡逗蛐蛐儿,略识几个字,读过两本闲书,请来的教书先生被他联合伙伴气走了一个又一个,十一岁那年,父亲正深夜点灯看账本,抬头见他站在门口,说再不想跟先生读书了,父亲想了想,说生意人读书有何用,来学经商吧。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日进斗金,米烂陈仓,但见了县官依旧要点头哈腰,过年过节要给县里穷秀才送米送面,连家中装潢都不能随意布置,唯有厨子还算上台面。
段泽学了两年帐,一日兴起去自家的学堂玩耍,被堂哥堂弟讥笑一番,说他是唯利是图的卖货郎,来学堂做甚,识几个数看看账本,将来也当一辈子卖货郎。
段泽手足无措地绞手站着,看学堂闹成一团,书页纷飞,落在他身上,一大群扑腾翅膀的白鸽子,经史子集,锦绣文章。他第一次知道人有等级之分,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回家,听闻一个消息,父亲早年远嫁的长姊殁了丈夫,夫家姓萧,有名的诗礼世家,今朝没落,竟无一可倚靠的亲人,带着儿子投奔晋阳段家。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色渐渐晚了,夜幕下的高墙黑瓦反射着一片暗蓝色微光,院落一重套一重,市井的梆声远的像在世界的另一头,段家开了角门,鱼贯进来了一队人,各自提着圆圆的绢布红灯笼,小而朦胧,在昏暗的雨夜里像一颗颗荒疏而热切的心。
段泽闻声下楼,小靴把楼梯踏的咚咚直响,偏厅点了烤火的炭盆,只见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清朗,形容朴素而得体,正与父亲寒暄。听见声音,抬头往楼上看去,见一个瘦削的孩子睁大眼睛躲在楼梯扶手后面,便朝他笑了笑。
三月的阳光也不如他的笑容温暖,一生大概只有一次这样的邂逅,像陋室点起蜡烛,庭院绽开栀子,老宅的一砖一瓦皆衬不上他,段泽第一次觉得与那公子谈笑的父亲举止粗俗,他自己也愣在了楼梯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
可惜未曾换上新添的那身团纹好衣裳。
公子招呼他下楼,摸摸他的脑袋,说我是你表兄,叫萧郁,长你五岁,从今天开始教你读书可好?
盆中炭火正旺,红红火火,他身上有清新的皂角味,段泽衣上熏的是岭南的沉水,能治晕眩,止疼痛,比起他,竟觉得自己还不如市井鱼肆干净。
段泽点了点头,萧郁见大人忙碌,牵着他的手在厅中闲逛,指着墙上的一幅幅古画,说这幅出自展子虔,那幅是韩滉,还有张萱,吴道子和张择端,段泽愣愣的说你怎么都知道,那街上的大鲤鱼年画你也懂?
萧郁又笑了,俯身说不懂,但我可以学,你不懂的也要跟我学。
段泽偏着头问你会斗蛐蛐?会耍钱?会捏泥人?萧郁卡了壳,段泽一咬嘴唇,说你和学堂那些堂哥们一样,都是些酸儒,我不考功名,只学看账本。萧郁乐了,答道谁告诉你读书要考功名,商人更要读,读书知理明志,胸怀天下,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于世先学做人再立业,经商要懂仁,懂信和义,曾经有个人叫庄子,他说北冥有一种鱼叫做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
段泽认真的听,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中庭有池塘,雨中残荷翻起细浪,晚风一吹到汉唐,每个字都是一首诗。
那十八岁的锦衣郎,说他叫萧郁。
几天之后段家上下都知道新来的哥儿十四岁时就中了秀才,见县长可以不拜,可以不纳徭役,萧家虽败落,久病卧床的姑母提起这个儿子,脸上也有光。
下人们把荒废已久的书房收拾出来,进门一张大案,靠墙两把黑漆交椅,中间一张花梨方桌,摆着插满卷轴的青瓷花瓶,紫檀木架放前朝珍玩,满壁线装书,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朱红窗棂被阳光晒的褪色,两人伏案坐着,段泽努力练他的狗爬字,萧郁执一册书,读到有趣处便停下来细细讲给他听。
秋雨渐凉,冬雪皑皑,春雷乍惊,夏荷初绽,又是一年。
姑母终究因在萧家多年操劳久病沉疴,立秋后便去了,萧郁守孝三年,日日在家闭门读书,也曾想自立门户,被段泽父亲求了又求,说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先生看得住这顽劣的小儿子,两人谈论时段泽扒着门框听,见萧郁执意要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家人慌了手脚,从老爷太太到下人小厮全部拦着萧郁,萧公子一看这阵势,终究无法,留在段家继续教段泽功课。
那年段泽十四,情窦初开,萧郁读书,他在旁边偷偷的看,夜里做一场春梦,醒来时臊的满脸通红,弄脏了裤子不敢让人收拾。
段家老爷五十才生段泽,儿子满十五岁已经感精力不支,将家事分一半给段泽打理,让儿子学出门看铺子,认商号,连卖出一瓶麻籽油都要他亲手把关。段泽被扔进一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当伙计历练,看尽客人脸色,无心读书,一有空偷溜出去跟幼时结交的一帮小混混赌钱喝酒,被萧郁逮个正着,当街训斥一顿,灰头土脸的跟着回家,心里却像含着块糖。
他毕竟是关心自己的。
十六岁时,生意开始上手,不再焦头烂额,闲暇便待在书房里,萧郁抚琴,段泽静静的听,在外雷厉风行,骂伙计砍价钱,收买对家的大掌柜,回家只想看他的笑,三月的阳光一般,看一眼整个人都暖了。
慢慢的开始不再满足相对而坐,忍不住幻想素衣下他的身子,若那弹琴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是怎样的滋味,恨不得变成他手里的一册书。萧郁执笔写苏轼的江城子,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段泽看着他的俊朗的脸和额前软垂的几缕头发,只觉得身上那令人羞耻的地方涨的疼痛,趁着四下无人,鼓足勇气抚上他的腰侧,萧郁一惊,猛地躲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