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人也已经有合体中期的修为,在如今灵力匮乏、时局动乱的修真界里,已经算是金字塔顶尖的那批人物了。
若是平常弟子见到她来亲自诊脉,只怕慌得连礼数都忘了,手腕止不住地发抖,诊一炷香都停不下来,反而会干扰她的判断。又或是像顾容景这类,脾性内敛不喜生人,一碰就要躲避。
冼玉却截然不同,姜温韵刚把手枕摆好,他便极为自然地靠了上去,等着她给他盖帕子诊脉。那动作闲散恣意,像是从前被人服侍过无数遍。
“……”
姜温韵自打迈上元婴期后就再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谁见了她不恭敬地称一句凌烟仙子?
此情此景倒让她回想起,几百年前师尊考校她功课时,她双膝微蹲、紧张局促地为师尊请手枕的场景。
她微微回神,不禁莞尔一笑。
倒真是老了,她看这年轻人也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格外年轻,怎么会给她一种师尊的感觉呢?哎,想必是年纪一大,就爱回忆往昔了。
顾容景年不过二十,未曾及冠,当时他初醒,姜温韵怕耽误了病情所以没有避嫌。冼玉却不同,他骨相有四五十岁,却长得丰神俊逸,又当着郑盛凌的面……
姜温韵给他的手腕盖了一层手帕,随后轻落指尖,灵力轻轻漫过帕子、钻进冼玉的经脉之中,此后她一动不动诊了整整一刻钟。
最后,还是郑盛凌按捺不住性子,脱口问:“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姜温韵才收了手,此时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再抬首时,她脸上收起了玩笑的笑意,轻蹙娥眉。
“你之前是受了多重的伤,怎么会……”
说到一半,她便不忍了。
反观冼玉,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惊讶,神情淡然,仿佛早就料到了结果。
“我的身体自然我最清楚。”
无人之境那一战他早就有了预感,当日他与魔尊对战,一剑一刀当空相撞,对战的威力几乎削平太华山。魔尊受了重伤,他亦不能全身而退。
没有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郑盛凌听得一头雾水,心里越发焦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别打哑谜了,这经脉到底还能不能修复,冼玉还有救吗,还能修炼吗 ?”
他一连串问题,问得姜温韵头大,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了,往他脑门上弹了个暴栗,“你嘴里还能不能有一句好话?我有说没救了吗?”
郑盛凌吃痛地嗷了一声。
姜温韵收拾完小凤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平心静气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便直说了。”
“你这一身经脉在多年前就被尽数震碎,现在能修复出个囫囵样已是很难得了。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你体内有两道新伤,都在你的左肩处……”
一处是为救大明村村民,另一处是为救己。
“你若还想做这个掌门,那以后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姜温韵一脸严肃,“外伤养起来容易,内伤复原却很难。我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能用灵草丹药给你温养着。这样下去,虽然不能恢复到你以往的水平,但起码也不会再拖累你。”
郑盛凌听到‘不能恢复以往水平’那句,心顿时凉了大半。
一个修士经脉受损无法调动灵力,就如同一个剑客手筋断裂无法再用剑,对他们来说,都是同样的羞辱和不甘。
蛟潜秘境里,他虽然不知道冼玉曾经是什么样的修为,但凭他一介筑基却能散发出那样强大的剑意,便可知晓他从前不一般。
但现在却要他接受这样的事实……
若是郑盛凌,单单是想到旁人的那些眼光……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重入轮回了。
但冼玉没有慌乱和失落,他面色平静,还反过来安慰他们,“无碍,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这伤势看起来虽然吓人,但养着养着总会好的。”
他语气认真,好像真的这么认为,反而叫姜温韵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
她想了想,道:“我万剑宗扶华山上,有一处灵泉,可以洗髓易经、助长修为,只是下水时会疼痛难忍……你若不介意,不如随我们回去试一试,说不定会有疗效。”
扶华山的洗髓池?
那容景若是泡了,会不会也能突破呢?
“什么?”冼玉还没回应,郑盛凌突然失声道,“你还要带他回扶华山?!”
那岂不是要撞上万剑宗的宗门大比了?郑盛凌在万剑宗没有正式拜师,但每年大比都会参加,他父亲虽然从不来观看,但万一突发奇想……
他这一声实在突兀,姜温韵和冼玉同时望向他,郑盛凌涨红了脸,半晌后才吐出一道蚊子音,“我是说,他要没地方住,可以睡我那屋。”
“这还差不多。”
姜温韵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到这个份上,冼玉不好再推辞,但他也没立刻答应,“我回去问一问容景,若他愿意,我们便可启程。”
说起来,他出来时小徒弟精神不振、满脸倦色,沉沉地睡着,现在也不知醒了没有……
顾容景缓缓睁开眼,眼前浮现出一片烘热的石壁囚牢。这囚牢依山而立,位于一道被劈开的山谷中,巨大的裂缝绵延数万里,看不到尽头。
峡谷缝隙中间,热河波涛汹涌,卷起的水浪带着鲜红的颜色。远方传来悚然的万鬼哭嚎,整条河都流淌着浓稠的血腥味。
是他上一次梦到的那条红河。
那次,他眼中只能看到河流和近景,远处都被蒙上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这一次,他看得分明。
眼前赫然是一片尸山血海。
顾容景靠在滚烫的岩壁下,明明是肉体凡躯,可他不仅没有出汗发热,反而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怔怔地抬起手,看到指尖往下坠着血。血液刚渗出表皮,凝成了一团黑红色的冰。
看到眼前此景,他忽然想起击碎‘谢文齐’胸口的那颗金丹时,汹涌而出的那团魔气。
顾容景扶着墙踉跄地站了起来,红河发出一道沉重的低鸣,波涛之中叠浪涌起,血色水花缓缓推出一条水柱,渐渐变幻成一条蟒蛇的模样。
它不再是当初那条假修蛇的形状,眼前这只身材宽大,一身褐色蟒纹,唯有头上的一双黄金眼格外闪烁。水柱将它缓缓托起,它目光与顾容景相视,眼神柔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性。
蛟龙肉身已死,只剩下残存的一缕神识,趁着冼玉不在才将他唤来了自己铸造的梦中。
顾容景轻轻一笑,没有任何意外。
他环顾四周的环境,红石岩壁、血色岩浆,灼热又寒冷,仿佛冰火两重天,真实得让他无法欺骗自己这里只是蛟龙制造的幻境。
这根本就不是幻觉。
“这里……”他轻声问,“我曾经来过?”
那双金色的眼十分宁静,已经给出了答案。
纵然早就猜到他和这炼狱有关联,但顾容景的指尖还是狠狠地攥进了掌心里。
那个女人死前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原来他真的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只是从地狱重返到人间。
“我是魔物么?”
顾容景喃喃地问。
蛟龙没有回答,它隐隐露出殷红的信子,从那张蛇口中吐出了低沉沙哑的句子,“你有……更重要……要做……”
话音未落,他耳膜中忽然一阵刺痛,像是一根针直直刺进脑海里,一瞬间顾容景难以支撑地跪倒在地,他深吸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
下一刻,蛇语变得清晰分明。
“远离……他。”蛟龙轻声低语,“你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它说得有些磕绊,但发音十分清楚。
顾容景指尖深深插.进地面,传至耳里的声音和脑海的疼痛断断续续,一下浅一下重,折磨得他思维溃散,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跪了半晌,他抖着唇:“我没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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