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伊特不看他,叹口气,说:“是。”
艾森把手放在普鲁伊特手上:“那你还跟‘坟墓’里的人合作,送我去死?”
普鲁伊特不动,不说话,艾森弯腰看他。
“蛮好笑的不是吗?拉索维尔·但丁为了杀死上帝,跟恶魔合作把教堂几乎摧毁殆尽,就为了逼上帝现身;现在你们为了除掉我,也跟恶魔合作贯通时空,联手其他时间线。恶魔可真是好用,廉价的脏东西。”艾森嗤之以鼻,坐直身体,不屑地用手指指他,“你们也是唱圣歌的,恶不恶心。”
普鲁伊特终于抬起头,看向艾森,苦笑了一下:“你明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艾森耸耸肩,“我不想去死嘛。”
“我们也杀不了你。我们之前能做的,也就是堪堪地拴住你,你如果真想鱼死网破,我们也确实阻止不了你。”
艾森有点为难地搔搔额头:“我不是很理解,你们就这么怕我活着嘛。我活着就不能行善积德做好事吗,我又不是个大坏蛋。”
普鲁伊特认真地看着他:“你确实不是坏人,可你也不是好人。艾森,你知道吗,你比坏人可怕多了。”
艾森噗嗤笑出来:“是嘛。”
普鲁伊特完全没有笑的意思,他只有强行镇定下的恐惧,如同他那晚第一次目睹铺天盖地的骇浪高墙、远古邪神和宇宙来音同时出现一样。“你现在来,想做什么呢?”
“很简单。”艾森摸摸自己的下巴,“啧,一直以来——自从我来到教会以来,我就好像一个被牵着的风筝,线在你们手里,尽管人人都觉得我有力量,但不对,我还是没能自由地……呃,飞,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们拽了一下线,好像你们隐隐约约有什么本事扯一下我。
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但我想和第一个我有关系。所有新的我出现只有两种途经,一是被清醒的旧我叫出来,二是旧我死掉自动取代。
第一个我,或者说12岁的那个、原始的我那时在昏迷,所以第二个我并不是被叫出来的,也不是因为第一个我死掉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原始的我’,是某种锚点一样的东西。你们通过控制这个‘原始的我’,”艾森盯着普鲁伊特的眼睛,“能对我施加一些影响。”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在火星的时候,我那时候其实不太想死,因此下意识叫出来的新艾森不会是一个很有求生欲的艾森,安德烈杀了他之后,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会不会其实是你们叫出来的。”
普鲁伊特把眼神从艾森脸上转开,投向一旁,嘴唇毫无血色,他攥紧手里的十字架,移回空洞乏力的眼神,问了句话,但表情却透露出一种预知天命的疲惫。“你要把所有艾森杀光吗。”
艾森撇撇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孩童时期甚至没有什么差别,纯粹的喜怒哀乐,不管不顾,吃到一块好吃的蛋糕或是买到喜欢的玩具,都会是这样的表情——兴奋、好奇、跃跃欲试、洋洋自得。
普鲁伊特苦笑了一下,垂下头,交叠搓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烛火照着他灰白的头发,渐起的风从窗外走进,将神父揉皱成一张老纸,他的头发凌乱起来,手指的茧一遍遍搓过手心,他回想起第一次遇见艾森。
使命在身,他和艾森站在池塘边,荷叶在水面上成片地飘,花在叶上摇曳,蜻蜓和鸟绕着圈飞舞,他想让艾森杀了他。
那时候艾森的眼睛困惑又不屑,嘴唇因为暂时无法理解而倔强地撅着,很多年间普鲁伊特数着艾森失去的尸体,看着那些尸体从小小的变成大大的,堆在世界四面八方,而今艾森也十九岁了。
艾森温柔地转头看普鲁伊特垂着的头颅,轻声道:“神父啊,你们困不住我的。”
普鲁伊特望着手里发黑的银十字架,喃喃自语:“就像拉索维尔·但丁的故事重演……”他抬起头朝艾森笑笑,“因为他要刺杀上帝。他是第一个找到天堂入口的,他杀了过去,如果不是因为主不在,恐怕他已经得手了。就因为这个,直到现在神宗一脉——天堂、教会——想起来也是毛骨悚然,才迫切地需要寻找、控制厄瑞波斯。一个拉索维尔·但丁已经足以让神宗心有余悸百年,而他的力量……甚至不足你千分之一。艾森,你告诉我,我们还能怎么做?”
艾森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膀,“你的主,他跑了,在拉索维尔·但丁杀上门的时候,夹起尾巴逃掉了,他隐姓埋名,抹去记忆,落入人间,直到现在都没敢回去,也是他这一招,让有些生物以为没了记忆我的命令就会失效。天堂的门,我也找到了,我的脚步声但凡在门口响一声,天堂都会日日夜夜不敢寐。不过我没兴趣,我来要我的解放也不是为了去杀上帝。”
“那你为了什么?”
艾森盯着他:“给我脖子上挂链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只要死得频繁就不会有自我意志,没有自我意志就不会贪生’,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我存在,只有我能存在,我的意志要凌驾一切,包括你、包括主教、包括教会、包括天使、包括神宗、包括地狱、包括撒旦,也包括你敬爱的主。”
普鲁伊特维持着不卑不亢的表象,慢慢说:“谁也不能凌驾于主。”
“你们天上地下一直在找他,他出现了吗?”艾森不屑地撇了下手,“他真的那么值得你敬仰,为什么不来保护你呢?”
普鲁伊特好像一下子被打碎了一样,连着摇了几下头,“艾森啊艾森,你对仁爱和慈悲一无所知,七年了,七年了,你根本没有任何成神的觉悟、成人的信念,你直白、残酷、独断、随心所欲……”他的声音轻声颤抖,艾森看着他,他的眼眶发红,“你真是失败地成长了,你……”他伸出颤抖的手,还缠着十字架链的手抓住了艾森的衣襟,他的头垂下来,灰白的发丝在空中颤,“对不起……怎会如此,艾森……你有这么大的问题,都是我的错。”
“你真是不了解我啊。”艾森仰起脖子看天花板,咂了下舌,“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罪孽啊。”
普鲁伊特抬起头:“你有这样的性格,你这样的行事方式,都因为我们。我受命将你带入这个人与神的修罗场,我明知道过度的死亡会带来什么,我自己都是受害者,还是把你拖了进来……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艾森看着他,不说话。
普鲁伊特颓然地松开手,目光又开始涣散,“看来这道意志的枷锁你已经彻彻底底打碎了。”
艾森低头凑近他,“但是还有道物理上的枷锁,我今天来找你开。”
普鲁伊特抿了抿嘴,不作回应。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教堂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闪电频频穿刺天空,惨白的光间或亮在两人身上,映衬出一张阴沉年轻的脸,和另一张乏力悲戚的面容。
艾森的手轻轻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越发瘦弱的肩头骨骼轮廓尽在他手下,人似乎颤了下,但仍旧如同一颗钉子固执地嵌在沉默的座位。
“你那位可怜的同桌,叫什么名字?”
这颗钉子猛地晃了晃。
“那位温顺的羊,怯懦的、沉默的、懵懂的,被你悄悄折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神父一动不动,闪电照出他发青的脸。
“自杀了是吗。所以你要赎罪,进了教门。”
神父手里的十字架掉落在地上。
艾森弯下腰捡起来,放回神父手里,握住神父冰冷的手,普鲁伊特死灰一样的眼神移到艾森身上,嘴唇颤抖着,像是要喊,像是要哭,最重要的像是要崩溃。
噩梦里反反复复的柔顺的眼睛,因为不懂得被欺凌而从未反抗过,因为无人可求救所以忍耐着,那瘦小的脏兮兮的男孩儿,总是疼得不得了,在某天被骗去粪池、扒光衣服、丢在大雨里后,次日在他的座位正上方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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