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啦。”
祝阴走到她面前,却蹙起了眉。凉风拂过她的腕节,他听见了微弱的脉搏声,像细细的藕丝,仿佛一触即断。于是他说:
“祝某是嬴了,可你却也要死了。”
与两位灵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亏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进。凭凡人之身躯,她此时早该力竭而死,可少女却大咧咧地趴在岸边,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颈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几大口水,那气势仿佛是夸父在饮河渭。罢了,她仰倒在地,闭眼笑道:
“对,我水是喝饱了,可要是没东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
在祝阴与两位灵鬼官搏斗的间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灶台上是否还留有几只四色馒头。可惜遥遥一望,却见厨下已在灵鬼官们震天撼地的厮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
祝阴沉默良久,将手探入宽袖。
左不正的目光紧咬着他皙白如玉的指尖,却见片刻之后,他取出了一只糗饼。
那饼儿干干硬硬,上头却绘着些神仙画。仔细一瞧,却非元始天皇、后土娘娘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祇,而是个漆衣悬玉的神明。左不正认得这饼,常有寺庙在糖饼上用酱汁写字儿作画,卖给信众。
祝阴心疼地捧着那只饼儿,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似是在与其诀别。良久,他弯下身,用那饼蘸了湖水,泡软了些,又像上贡一般,恭恭敬敬地将那饼儿捧给左不正。
左不正瞧他抠抠搜搜的模样,也不禁心疼,说:“你肉疼这饼,可以不给我的。”
祝阴吊着眉,凶神恶煞地道:“你这是嫌弃饼,还是嫌弃上头画着的神君大人?祝某不许你嫌弃,快快吃了!”
左不正没法子,将那蘸水粱糗往肚里咽。她大快朵颐,觉得那饼渣子里仿佛也充满了气力,吃下去后,力气便涌上来了。可她一面吃,却又一面听得轰鸣似的咀嚼声。她正疑心:这是她嘴巴发出的声响么?扭头一看却发觉不是。她惊恐地发觉那咀嚼声是从地宫中飘出来的,在如水的黑暗里,冒着寒气的龙与双头大鳖张着血盆大嘴,开怀大吃,嘴里嚼的是被困于戏俑中的人牲。
“喂,红色玩意儿,它们在吃人!”左不正惊叫出声。她不知突然出现的祝阴应如何称呼,便胡乱叫了个名儿。
冷山龙虽被清风压住,脖颈却探得老长。它连吃几只人牲,嘴里流着血,龙鳞发着光。祝阴打了个激灵,方要挥手驱风,按住它口齿,却忽觉脑后吹来飕飕凉风,猛一回首,却见一张齿如利锯的大嘴张在眼前。
清河鳖跳了起来,要像咬馒头一般咬去他的头颅。所幸祝阴身躯柔韧如蛇,低头一闪,便轻巧闪过。谁知那双头大鳖伸颈一咬,竟牢牢咬住其红绫,咬下了系带。
祝阴錾金似的眸子露了出来,那眼里烧着怒火。他用指尖运起清风,将龙与鳖自地宫里托上来。又飞起一脚,将踢过了左府墙顶。
“吃人?”祝阴冷冷道,“如今的你们只配做人锅中之物。”
墙外正恰有一伙儿乡民在仰头瞻望五色云翻涌的天际,喧声议论着那是否是神迹。两只精怪从天而降,像沙袋一般摔在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哇哇大叫,方要一哄而散,这时祝阴却跃身踏上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伸指点着龙与鳖道:
“别忙着走,你们知道它俩是甚么人么?”
乡民们仰头望着祝阴,只见他眸子似黄金般明亮,一时心下大惊,摇头哆口道:
“不,不知。这里哪儿有人?只有一条泥鳅,一只王八。”
“连泥鳅与王八都不是,它们是左氏象王的狗。”祝阴说,“平日里为非作歹、专横跋扈,如今的凶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
这话他是自易情那儿听来的,虽半信半疑,却也搬出来说了一遭。
乡民们听了,眼里也烧起了火,有人道:“所以呢,你如今要我们做甚么事?”
“由你们定。它们吃过不少人,你们想拌炒腌蒸,还是熘卤焖烧,全凭你们喜欢。”祝阴打了个响指,风流像铁链子,箍上它们四肢。
乡民们义愤填膺,冲上去先将龙与鳖痛揍了一番。几十只草履雨点般地落在它们身上,乡民们叫道:“咱们早瞧象王不顺眼,甚么博局,甚么神迹?神迹不曾得铸一个,人却死了一堆!”
“他家私仓里藏了不少掳来的粮……那象王又往秦楼楚馆里寻了许多女娃娃,也不知拿来做甚么事儿,只知后来皆不见踪影……”
论议声似涓涓细流,汇在一起后却成了汪汪巨洋。最终,乡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地上的两只精怪唾道:“吃人的玩意儿!”
又有人道:“烤煎之前先需去骨……”有人说,“最好碾扁了,拿来做饼儿。”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践踏落在龙鳖身上。
祝阴望着他们,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悯。他也是灵鬼官,也曾为精怪。只是他们与自己不同,破了不能伤人的天规,甘堕泥中。
正出神间,冷山龙却扑腾起了尾巴,嘴巴一张一合,竟艰难地说起了话:
“祝……阴。咱们还未输……哪怕是死……也要拖你作寿棺底板……”
它吃了人血肉,勉强恢复了些神志。祝阴发现它吐出了舌头,被烧得焦烂的舌面上躺着一只枣木职牒。那上面刻着它身为灵鬼官时的名讳,如今更像一只小小的墓碑,刻着他过往的峥嵘岁月。祝阴死盯着他,瞳眸似开火的金灶,问道,“你要做甚么?”
趴在地上的冷山龙狞恶地道:“职牒里……有吁天雷法。我要咬破了……教天雷降世,把荥州之人皆作雷下渣滓!”
乌云似女人蓬乱的发髻,一团接一团地凑过来了。乡民们忽而不骂了,脑袋像咬了钩的鱼,向上抬去。墨云里孕育着电光,隆隆的雷声如千万支杨桴在水中击节,天顶仿佛要崩坍下来一般。
冷山龙和清河鳖得意地笑,神官职牒中皆有九天雷法,便是为了防有人会恶意毁去此牒。它们瞧着祝阴,仿佛在瞧着一个将要给它们陪葬的人俑。
冷山龙呛了几声,话总算说得顺溜了些:“天既给了咱们荣华富贵,也会给咱们降下灭顶荒灾。抬头看看罢,祝阴,你的凶灾来啦!”
雷声喧喧阗阗,像巨大的鼾声。祝阴咬牙,眼中金光流转更甚,双眸像明亮的琉璃珠子。他跳下墙头,一挥袍袖,运起宝术,低声喝道:
“风雨是谒!”
随着他的喝声,狂风倏如君王而至,肆前的酒旆、岸边的垂柳折了腰,宛如拱服的万民。乌云咆哮着,翻滚着,豆大的雨珠在其中酝酿。
冷山龙和清河鳖却在阴险地笑:“没用的,没用的,凶灾非咱们精怪的宝术可阻,只有神明方可宽宥。那天雷一定会落在你头上……”
刹那间,一道电光劈开层云,仿若一柄灼利剑锋。明媚的光映亮了天地,像烧起了一炬火。虎啸似的雷鸣响起来了,地上的万民惊惶逃窜,尖叫声甚而比雷鸣更响。唯有祝阴站在原处,任人流冲撞。
他鎏金似的瞳仁里映出了天穹。他茫然地想,他应该害怕么?他不知道。
电光愈来愈近,仿佛不一时便要砸落下来。任风儿如何怒吼,黑雨如何肆虐,白芒长驱而入,丝毫不滞。
可就在此时,电芒忽而似被斩裂了一般,分作了两半。
天穹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似飘尘一般的身影。那影子周身绕着游鱼一般的墨迹,撕裂烁电,穿过浓烟般的重云,掠过雪片似的飞鸟,落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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