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认出了你后,我与你中的一人便会消失?”
易情忽觉心口被揪紧,他问。
“是。本来,若是拥有往昔神君大人魂心的您将那记忆看到了最后,您便会变回原来的那位神君大人。可如此一来,您便会超脱于天书之外,将无处容身。所以先时我才不想教您想起一切,因为那样您会死。”天书难过地道,“我才不要神君大人不见,我一个人消失便够了。”
易情拼命摇头:“我也不要你消失!”
可天书的身躯却如飞雪乱舞,碎裂在海波里。
“不打紧的,神君大人,我已想到了新的法子,那便是同您换了个去处。从此往后,您来当生人,我做逝者。我只是祝阴的碎片,仅有他过往的回忆,还有对您绵绵不尽的爱意。回到天书中去罢,那里的祝阴在等着您。他也是我,不过是忘却往事的我。虽对您犯了许多混账事儿,可每一个世界里的祝阴皆会如出一辙地爱您。”
“可你消失以后,那段你作为小蛇、我仍为神君,在紫金山上度过九千年岁月的记忆便也会冰解云散么?”
天书沉重地点头,脖颈上像是压上了巨石。
“为何会这样呢?”易情心里一痛,道,“那岂不是……岂不是我们总不可完完满满地相见,永远会错过,永远不在一处?”
天书只是哀伤地微笑,如桃枝带雨。
“神君大人,我能如现今一般与您相遇,已是少司命大人赐予我的神迹。对不住,我过去对您做了许多错事。我不该欺您,不该伤您,不该教您对人世失望。”
“既然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便哪儿也别去!”易情大吼出声。天书在他手上渐渐变得轻薄,纸页如白鸥一般高飞而去。
天书摇了摇头,“这是天书的规矩,亦是生与死的规矩,我不可逾越。您既认出了我,那我便该走了。”他的目光落进海底波光中,喃喃道,“只是,那天书里的祝阴,您还可与他相见。他愿答应龙种违叛天廷,是因他寻不见您的影子,欲上青天去寻您踪迹。他即将铸成大错,希望您能搭一把手,牵住他,莫教他坠下深渊。”
易情说:“我明白了,那天书里的世界便似一场美梦。那书里的祝阴也不可认出我,梦才不会醒,是么?”
天书点点头,最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将唇短暂地栖于易情额上。
“神君大人,我走了。”
水波潋滟,天书的金眸亦起风漪。他惨淡地笑着,身形破碎支离。
“我们……后会无期。”
刹那间,纸页如万点星光,飘舞而去。
“祝阴,我会寻见你!”易情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喊,“既然我们不可在天书里全须全尾地相见,那我便去往天书之外!我们会在那里重逢,你等着我!”
悲哀如同洪流,遽然席卷而来。易情仿佛听见了心弦崩裂之声。
他知道,他的小蛇已然不复存在了。
祝阴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界,前来寻他。可此举便如倒逆阴阳,如何可实现?他是书中人,却窥到了书外的光景,无异于违悖天道。
因此,为了不教他消失,天书自己选择了破灭。
易情蹲在羡道里,不知觉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忽而觉得孤寂如一片广袤的海,永远环绕在他身周。
他本该觉得可笑,因他的一切都是祝阴在天书上写下的点点墨痕。
可他又觉得感激。因祝阴予了他第二回生命,让他徜徉在无风无雨的美梦之中。那个世界是温和的,他会与祝阴在天坛山无为观里做一对师兄弟,斩妖除魔,云游天下,快活无方。
想到这处,易情腾地站起,拍了拍脸,恼叫道:
“管他书里书外的,我就是文坚,是文易情,是独一无二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他是司寿夭的神祇,只有他来驭使命运,而无他被命理玩弄的道理。
想清楚这一切后,易情环顾四周。首先他得从这片海里出去,回到天书中,寻到那个魂心残缺,没了记忆的祝阴,往后再从长计议。
波光如练,记忆的碎片如锦鳞游荡。易情抬眼望去,正望见天书里世界的景色。
他看到祝阴与左不正下山,赴往龙潭。看到海兽引二人入龙宫,冷山龙在水精宫中笑脸相候。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围着祝阴,对这红衣少年循循善诱。密如星辰的蛟龙震声狂吼,声似雷霆,它们对祝阴*:推翻天廷,掀起反旗!
易情看到了祝阴的面庞,他背手静立,似有些茫然无措。
他似是将向天廷揭竿而起当作了神君的旨意,犹豫不决。
最后他答应了冷山龙,点头道:“……好。”
“好个屁!”
看到这儿,易情气不打一处来,他跳起来,奔过去捉住那片波光不放。祝阴这傻小子,只要有人拿神君的名头压他,他便会乖乖照做。龙种显是想利用其勇力,可他却毫无所察。天廷有金甲将千千万万,独他一人,又如何能抵挡?真是如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易情用力拍着海波,他在天书之外,祝阴在书中。面前似有一片无形的水镜,阻隔了他与祝阴。
“你在做甚么蠢事?快停下来!”他大叫。
海波微微震荡,声音似是传到了天书之内。水精宫中回廊的镀银冰鉴亦震颤不已。
忽然间,被龙群包围的祝阴扭过头,似与那面冰鉴相望。
是发现他了么?易情心中一喜,隔着天书与他对视。
可下一刻,祝阴便又回过头去,神色疏薄如冰。无数渊海之龙游来,像蟠螭灯一般围着祝阴打转,齐声喝彩,继续商讨那谋逆之事。那冰鉴被冷落一旁,祝阴似是将那无由的震动当成了错觉。
易情大恼,隔着天书,对着那龙宫冰鉴猛踢一脚,破口大骂道:
“这条蠢蛇!”
(四十三)寒暑移此心
“祝阴,祝阴!”
易情在海底奔走,用力拍击着海浪。洪波卷涌,他与天书中的祝阴似有一墙之隔,无论如何叩击,他皆无法同祝阴直接交谈。
他望见庭芜新绿,蛱蝶飞阶,祝阴一身红帔,与龟兹毒龙缓缓步出紫金山上的青瓦小院。易情知道他这笨师弟将去往龙群之中,对天廷斩木揭竿。
“回来!别去做那劳什子破事!”易情隔着天书,向他大吼。
他拍上了海波,亦引得天书中的静潭水花四溅。祝阴似是察觉了这响动,与龟兹毒龙一齐踅过来。
“怎么了?”龟兹毒龙好奇地爬近水潭,将喙伸入水中拨了拨,“这里有鱼儿吃么?”
“没有。”沉默半晌,祝阴向着潭水摇头,目光如秋夕澄凉,“这里甚么也没有。”
易情在天书之后气得咬牙切齿。祝阴这厮,甚么时候才会发觉是自己在呼唤他!
紫金山中,清香冉冉,菌短椿长,祝阴与龟兹毒龙走下山阶。龟兹毒龙对祝阴絮絮地说话:
“祝阴,你是不是心底仍不情愿去做那揭竿的事儿?我明白的,这是件天大的难事,无龙愿意去做。但只要有一条龙有天大的能耐,那便不算得难事,咱们皆愿追随他。如今那条龙出现了,那便是你,祝阴。”
祝阴一言不发,只是仰首望着悠远的天穹。
在阅罢青瓦小院书斋中的记牍后,他头脑中的昏沌终如迷雾拨散。少司命留下的幻术忽于一刻冰释而去,他倏然间挂记起他所侍奉的神君名号——并非少司命,而是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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