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临紧要关头,祝阴也莞尔一笑,说,“不错。师兄你可知道,祝某忍着不让流风伤你有多辛苦么?这九天之下的回风都在祝某耳边喁喁细语,说你是比鬼王更甚的罪人,欲将你撕个四分五裂。”
易情怔神,他发觉其余三人望着他的目光里饱蕴猜疑,锋锐的眼神犹如霜刺,戳入了他心底。
他一次也未同他们说过自己的往事,天廷当他是当弃罪人,尘世看他作祸世妖邪,他就如一粒孤仃仃的尘埃,四处漂泊,碧落黄泉皆不容他。
鬼王收拢五指,四处愈来愈暗,黯淡的天光从如柱指缝间泻入,鬼手之外是连绵的雨幕,仿佛永不会放晴。
易情望着他们,一双眼睁得极大,眸子里似有墨云在翻涌。他忽而道:“是不是用降妖剑刺进鬼王的心脏,便能让弓槃荼死去?”
“是。”白石点头,“可现下我等无一人能寻到弓槃荼心脏所在。它极为狡猾,在如万壑千岩的身躯里藏起了一处巴掌大的要害。”
“况且,哪怕寻到了那害处也无用,一旦脱手,降妖剑便会寻觅妖鬼鲜血。如今漫天尽是细蠛,鬼怪千千万万,降妖剑只会迷途。我们得亲手将剑锋刺入鬼王心脏不可。”
浑身血污的白袍少年摸上颈中铁链,又无端地问道:“你们是灵鬼官,缚魔链是由你们铸造,你们是不是有解开这链子的法子?”
祝阴仍在运风抵挡鬼王五指,汗珠淌过颊边,水渍晶亮。他艰难地道:“灵鬼官…无权为妖鬼解下锁链。”
易情仍在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徐徐叹气,略略松口,“祝某虽不想说,但如今确是生死关头。暂时让缚魔链失效的法子确有。解开缚魔链需雷击枣木所制之钥,但如今那钥匙却是没有,可职牒也同用雷击枣木制成,若用职牒触碰铁链,以其中独蕴吁天雷法向太上帝请谒解封。如此一来,便能有一瞬让缚魔链不起效用。”
说罢这些话,祝阴转过苍白的面颊,“你问这些话作甚,师兄?”
心里似有不祥的预感在蔓生。易情抬起手,祝阴与白石的降妖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偷在他手里,祝阴与白石愕然失色。银鎏金的剑鞘泛出如星寒芒,映亮他雪白的面庞。白袍少年勾唇,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等会儿我爬到鬼王身上去,找到它的心脏。我是全天廷都巴不得除去的罪人,也是妖鬼,鬼王不会袭我,可降妖剑会最先渴求我的鲜血。然后,你们便将降妖剑掷出。”
易情用手指点上胸膛,说。
“透过我的心口,把鬼王的心脏刺穿。”
(三十二)血雨应无涯
易情向祝阴借了灵鬼官的职牒,将它卷着包在袖里。即便如此,手里还是被烫烙下了焦黑印子,他是妖物,降魔的雷击枣木会烫伤他。只触碰了枣木牌片刻,手掌便火燎发痛。
临别时,那叫秋兰的女孩儿牵着他的袍袖,不舍得撒手。祝阴咬着唇,欲言又止,最后只道:
“师兄,保重。”
祝阴分出神来,送出一缕清风托起他的身躯。他像浮蝶一般飞出鬼王的指隙,直奔下方。
白石与祝阴都是天廷的灵鬼官,是九天上的神将,而他是妖鬼,只有他会被鬼王当成同类,不会被侵袭。所以也只有他能落在鬼王身上,仔细地寻觅它的心脏。依祝阴所言,枣木牌能暂时阻遏缚魔链的封咒,让他能从锁在喉间的沉枷中挣脱一瞬。
一瞬便够了。易情算准了,当降妖剑刺入心口的那一刻,他便用枣木牌解开缚魔链这桎梏。只要微微偏开剑锋,凭着能快速愈伤的妖体,他便还能有一线生机。
流风将他送到鬼王的巨躯之上,巨大的肉瘤隔着薄薄的布履鼓噪不安,像踩着沸腾的滚水。鬼王以为他是血胞,欢欣地张着口含混叫唤。易情蹲下身,从袖里掏出那本发皱的簿册,翻到有着弓槃荼画像的那一页,将其撕下,贴在肉球身上。
指尖顺着晕染开的墨迹摩挲,“形诸笔墨”的宝术起效,水墨沿着发黄的纸面流淌,易情一笔一划,勾勒出鬼王原本的模样。
“形诸笔墨”是联系因与果的宝术,要画出甚么物事,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易情曾用铜板画出炉饼、铁剑,而今他若要画出鬼王,那便也需以鬼王为代价。
换言之,只要他用宝术画出鬼王,便会使得藏在肉山中的真身被抽离,现于他眼前。
易情起手草绘,不一时,颈上生满异物之首的弓槃荼便被他于指尖勾画而出。那是个形容丑陋的恶鬼,耳轮上生满花蕊一样的肉丝。眼看着鬼王的真身将要在他宝术下浮现,易情赶忙伸出两指塞入口中,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
尖利哨声穿过浑密的雨幕,落入在鬼王巨掌中被囚困的众人耳中。祝阴正挥袖抵挡收拢的鬼手,知道那是易情发出的号声,眉关紧蹙,对白石道:
“掷出降妖剑,白石。让剑去往师兄那方。”
白石对祝阴极是崇敬,自然不会对他的决定置喙。玄衣神将拔剑出鞘,钢刃的寒芒且破晦暗,剑锋上跃动的明光像悬天星斗。
秋兰却一副要哭出来似的模样,杏眼发红,噙着盈盈泪花。她方才听过三人的言谈,得知易情是在赴死。降妖剑一旦脱了灵鬼官的手,便会如渴血的野兽撕裂妖鬼胸膛,刺穿心脏。
易情救了她,在她心里,他不是甚么十恶不赦的鬼怪,而是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道士。
于是她抖着声,问道:“你…你们真要杀他么?”
白石的目光凝冷,雪白的电光在他的指尖流泻,一次又一次地如浪涛般击上鬼王的巨指。他说:“若非如今这紧要关头,灵鬼官也是要取他性命的,不过是时候的早晚之别。”
秋兰愁眉泪眼地望向祝阴,却发觉他眉宇间愁意重重,笑意已然消殆。
“掷出降妖剑。”祝阴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我们皆会丧命于此。”
降妖剑脱手而出,画出一道绚丽的银虹。冷寂的落雨间,它如振翅飞鸟,从鬼王的指隙钻出。剑刃飞舞得愈来愈快,空里残存着它飞掠而过的震鸣。
此时,易情正恰以墨术画下最后一笔。淡墨勾勒出鬼王的形状,庞硕的肉山忽而发出凄惨的悲鸣,旋即如湿润的软泥般瘫化在街巷里。
丑陋的弓槃荼在画纸里显现出真身,那是个将巨囊负肩,马头牛面的妖怪。流溢的水墨剥去它伪饰的肉躯。它从画纸中钻出,张牙舞爪,口里发出咕哝声响。
“抓到你了!”易情咬牙切齿地一笑,扑上去按住鬼王。弓槃荼初时将他当作同类,无措地挣扎,旋即高声嘶吼,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嚼上他的肩头。
血从肩头如泉涌出,细小的肉丝狞动着钻入他的身体,易情痛得大叫,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自天边而来。那是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剪开暝暗的天宇,将要飞至他身边,刺穿他的心口。
易情颤着手从袍袖里摸出枣木牌,虽不过一瞬,掌心却已被这降魔之物烫得焦糊。他将枣木牌按在缚魔链上,用下巴夹着,艰难地结起合掌印。霎时间,缚魔链灵光黯淡,封咒字不再流动。
他直扑而上,伸臂揽紧鬼王。一时间,易情有些后悔,他在天廷时连天女的小手都还不曾牵过,居然在这儿给一个鬼怪投怀送抱,真是可笑。
刹那间,降妖剑自他背后刺入。
“……唔!”
易情几乎要咬碎臼齿。降妖剑楔入心口,如烙铁般破开血肉,剧痛像巨浪淹过他的全身,教他窒息。
剑刃破体而出,留下一个森然血洞,又打着旋儿刺入鬼王胸膛。易情方才用枣木牌暂使缚魔链失效,又刻意偏开了剑锋,妖鬼有着极强的自愈力,虽是降妖剑留下的创口,却也不会即刻毙命。锋刃刺进弓槃荼肉身,鬼王狂乱地嘶叫,愈发暴怒地用齿爪撕扯他周身,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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