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白石还要争辩,却听龙驹冷声道。
“你也见了那妖鬼,却未将其就地祓除。你再仔细算一算,自见那妖鬼之后,时至今日,究竟过了几日?”
天廷的时节与人间全然不同,时而日抵凡尘一年,时而光阴去如箭。白石掐指一算,当即几乎胆裂魂飞,颤声禀道,“回龙驹大人,是…六……六日。”
龙驹以手支颐,“七日之内不杀鬼,你说,你是不是该将性命双手呈上?”
白石几是汗流至踵,闭了眼,将额重重往地上一磕。
“领命罢,白石。去杀了祝阴和那妖物。”龙驹将书卷一放,仔细一瞧,他看的是罪人名册,竟是倒着看的。男人神色漠然,冻霭满面,冷得如昆仑虚上不化的寒冰。
“不然,七日杀鬼令要夺去的,便是你的性命。”
——
夜黑雨紧,雷奔云谲。天坛山上骤雨倾泻,山门处黑影重重。
白石站在灵鬼官众之前,平素静冷的面上挂着僵硬笑容,微扬的嘴角却在栗栗发战。
易情与祝阴两人皆震愕不已,凉雨打在肩头,仿佛直淋落心间。
“白…石?”祝阴捂着心口,艰难开口,“为何…是你?”
“祝大人是在惊奇为何是在下么?是呀,在下心中也正纳闷。”白石垂头,苦笑道,“为何会是在下来杀祝大人呢?”
祝阴聆听着风声,细察着白石的脸孔。他听到了苦闷的回响,白石虽紧抿着唇,却似在叹息。
“在下与祝大人共事已久,祝大人便是在下延颈企踵、最为景仰之人。祝大人除魔卫道,素来铁手无情,不论再凶暴的妖魔,也定会败在您的宝术与利刃之下。您护卫着天廷的铁矩,从不逾雷池半步。”
白石平静地道,可说到后来,嗓音竟有几丝扭颤,“但您变了。您自应了少司命的赌局后,竟要抛却灵鬼官之身,甘做凡人!在下本觉您是为除人间秽厄,自甘献身,可您却对那妖物纵容至此。”
他重重地抱拳,雨水自颊边淌下,像连珠的泪点。
“是故,白石禀云峰宫之令,前来送祝大人超脱人世劬劳。”
每一个字都念得杀气横溢,却又饱蕴无限哀凉。祝阴静静地聆听,仿佛见到了久远的往昔。那时云峰宫上飘云如玉,风清似纱,他初任灵鬼官不久,除厄而归,提着滴血的剑步上长阶,众仙对他斜睨而退,掩面窃议。唯有一个朱裳少年欣喜地翻出窗牅,鹞子似的轻捷落在他面前,热切地执起他染血的手,唤道:“祝大人,恭祝您凯旋!”
这世上没有甚么物事能永续不断,可关于他的非议却从来绵延无绝。祝阴自知哪怕在天廷之中,他也算得异类,不为仙班所容,可白石却始终与他寸步不离,对他崇敬万分,从不将蜚语放在心上。
转瞬之间,煦暖过往尽成云烟,唯有胸口刺着的剑刃寒凉砭骨。
白石道:“何况,在下若不杀祝大人。依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在下上回见过了您师兄,龙驹大人也是要拿在下问罪的。”
他从背上缓缓抽戈,错金卷云的戈身舞出迤逦寒光。白石猛踏一步,雨花在脚下碎裂,他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对不住了,祝大人,有未竟之事仍待在下去做。”白石说,“在下也想活。”
刹那间,漫天冷雨迸溅,如盛绽的烟火。金戈狂舞,仿若龙蛇。祝阴咬牙后退,挥手卷起烈风,可白石的身影化为如霜电光,一刹间便踏至祝阴面前。
情急之下,易情在空中画出降妖剑的模样,墨迹在手中凝聚,刺在祝阴伤处的剑锋沉甸甸地落进了他掌心里。他低吼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挥出。锋刃抵住戈尖,他以为自己的两臂被巨岳倏然压垮。
“蚍蜉撼树。”白石向着易情,冷冷地吐字。剑刃一轻,易情一个趔趄,戈尖便飞电般刺穿了祝阴的身体!
易情被倏然撞飞,周身打旋,撞在山门石柱之上。骨裂声清晰可闻,他像烂泥一样缓缓落下,摔进一地污雨里。玄衣灵鬼官们飞奔而上,擒住他颈上铁链,用缚魔链将他捆缚起。
白石握着金戈,血如游蛇,从戈头流下。刃尖穿透了祝阴的身躯,祝阴如今是肉体凡胎,比不得神官星速,他急促呼喘,口齿间鲜血流溢。
“祝大人,您不是说您会自有分寸的么?”白石凑近他,咬牙切齿道,“那为何留待那妖物不杀?降魔除恶乃灵鬼官本分,不杀妖魔,乃是违悖天理!”
祝阴却忽而伸手紧握戈柄,喘息着道,“那祝某问你,何为妖魔?”
“生而有异,食人精血,长恶靡悛,是为妖魔。”
“那祝某再问你,祝某的师兄…究竟作了甚么恶?”
白石忽而似是被噎住了一般。祝阴又道,“他不食人血肉,只吃蔬果瓜菜,这是恶么?”
“不…不是。”
“他在观中替善男信女画消灾法箓,这是恶么?”
“不是。”
祝阴声音渐厉,“那他豁出性命,助灵鬼官杀大力鬼王弓槃荼,这是恶么?”
“不…是!”
“既然如此,那他何罪之有?”祝阴忽而疾声厉色道,猛地抓住戈柄,反上前一步。锋刃入体更深,顷刻间,血如泉涌。仿佛是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吓着了一般,白石反畏退一步。
白石脸色煞白,像被寒雨浸透的薄纸。犹豫半晌,他忽而高声出口,“他的罪…便是身为妖鬼!龙驹大人曾教导我们,妖鬼为人世所不容,是自秽暗中生出的异物!有了它们,凡人便无立锥之地,它们会侵害黎民!”
喝声在风雨间回荡,死寂犹如浊氛般在山间盘桓。
白石望着祝阴,眼中也带着哀凄。“祝大人,在下景仰的是恪守天廷铁律的您,您不论身处龙潭虎穴、亦或是遭逢明枪暗箭,都能对妖魔毫不容情。可如今若您留情,那白石——也无法再崇敬您。”
祝阴只是道,“哪怕你真有一日碰上了…一个又蠢、又弱,可心地还算得良善的妖鬼?”
易情听了,浑不是滋味。他方想开口叫唤,却被灵鬼官众狠狠按在泥水里。
年轻的灵鬼官将黄金面缓缓覆上。商时的驱鬼祭仪里,逐疫的神巫会头戴鼓目两角的黄金面,仿效他们的威仪。那是一副可怖的鬼相,一旦戴上,便仿若厉鬼。
“凡为鬼怪,”白石斩钉截铁道,“格杀勿论!”
长戈倏然抽出,带出大片血花。祝阴痛哼一声,却并未拔出腰间降妖剑。他踉跄了几步,竟缓缓地跪了下去。
白石注视着他,眼里盈了一丝愕然。
“你在做甚么,祝大人?”
祝阴将头渐渐低下,像被霜打的禾苗。他两手交按,缓慢地叩首,稽留许久,道:“祝某在求你。”
他这辈子少有低头的时候。在九霄时,他独来独往,几可称肆意横行。一袭红衣穿梭于万千鬼怪间,手起剑落,身浴血雨。而如今他却在向自己的后生低头,在连绵阴雨间蜷身。
“为了一只妖鬼,向在下求情么?”白石冷声道,“还是您自知以凡躯难以闯出灵鬼官众的包围,想苟且偷生?”
祝阴说:“两者兼有。白石,若说你的正道便是笃守天廷规矩,那祝某还是与你道不相同。祝某只杀恶稔贯盈之妖,十恶不赦之人。”他仰起覆着红绫的脸,明明是沾了泥污的面庞,却如润泽琢玉一般,似泛微光。“说到苟且偷生一事,这倒还算得是祝某向师兄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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