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烛阴。”小泥巴趴在地上,轻声唤道。“你能不能悄悄爬出去,给我师父……”他想起那张由烛阴带回来的布片,那歪歪扭扭的“字吾儿易情”的字样,心里长久以来的猜测暗合了榫卯。“……给我娘报信?这里不是文府,脱了天书的桎梏,这回她能够前来了。”
烛阴从他胸口探出脑袋,闷闷地道,“我倒也想这么做,可这栅栏外头早布了三重破魔咒,外面对我来说是刀山火海,我爬不出去。”
“废物长虫!”小泥巴怒斥,“养你千日,也用不得你一时!”
烛阴大怒,窸窸索索地在衣衫里爬动,咬他屁股。“喥头喥脑的玩意儿!你自个儿挖坑跳进来,还全怪在老子身上!”
小泥巴身上痛,屁股更痛,恼怒之下和烛阴咬成一团。然而时辰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过去,眼看着二月初二便在眼前,一人一蛇皆心急如焚。
正焦急地度着日,到了二月初一的夜晚,忽有一人来到地牢里。
那人手里提着灯彩,着一身捻金锦缎衣,身裁消弱,眉眼下有着厚重的乌青,正是文公子。他站在寒冷的地牢里,在牢槛外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小泥巴见了他,心里的火气又冲上来了,没好气道:“你来做甚么?是来瞧瞧即将纠缠你到死的厉鬼长得甚么样的么?”
文公子却将灯彩放在一旁,坐下来,抱着膝,与他对着脸,低声道:“你若想纠缠,那便缠着罢。”
他这反应教小泥巴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颇不爽快。文公子接着轻声说,“反正我不过是一块行尸走肉,自出生以来到如今的每一日,都不曾真正活过。所以哪怕有厉鬼来缠我,我也不怕。”
小泥巴鼻子里出气,指着他骂,“可我的日子分明过得好好的,却被你们搅了局!我本来是要下山念书,混个状元做做的,从此往后一路平步青云,载得万金归。我的亲朋皆会艳羡我,夸我是人中龙凤!现在倒好,我的一辈子都栽你手上了,你要怎么赔我?”
“那就赔你一辈子。”文公子说,神色平静而自然。
听他这话,小泥巴反噎了声。半晌,他才嘟哝着道:“你的一辈子不值钱,我才不稀罕。”
文公子笑了一笑,也不说话,他俩对坐着,中间隔着牢槛,静得似一幅画。小泥巴浑身不自在,问,“你来这里是找我做甚么的?该不会是来闲谈的罢?”
“是啊,就是闲谈,想找个说话的人,不然心里闷。我这一辈子也不值钱,没人看得上,想寻个能说话的人也难,你就多担待着些罢。”
小泥巴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他不客气地道。
“好啊,那我便与你闲聊。你把我给放了,别再让我掺和进你们那铸神迹的破事儿里。你们家写的那破书算甚神迹?不过是靠日复一日的痛苦堆垒起来的怪物。那种玩意儿让人看了一点也不会心怀感动,只会觉得龌龊腌臜。”
“你说得对,那不算得神迹。”文公子反坦然地承认了,这让小泥巴吃惊不小。文公子微微倾身,道,“易情,我认为,所谓神迹——便是愿望。”
“愿望?”
“是的,是实现了的愿望。阏伯盗火,天下生民从此得见光热。夷羿挽彤弓射九日,让沃焦变还草野,使禾稼重现生机。海依蒲芦中的鸡豕应有尽有,带给人富足与幸福。这些神迹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饱含着人们的心愿。”文公子垂眸,睫毛像蝶翼,轻轻地翕动,“反观血字天书,那书里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虚。即便硬说其中有着何物,那也是轻傲与私欲。”
“你为什么突然与我说这话?”小泥巴问。
文公子莞然一笑,笑容掩不住苍白脸庞上的疲惫:“因为我累了。我累的时候,嘴巴把得不严,甚么话儿都会往外倒。”
“空有愿望又有甚么用呢?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往你脸上狠狠捣一拳,可你看我现在做得到么?”小泥巴说,挣动起来,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地响着。
“一时的愿望可能没甚么用,可经年累月的、强烈的愿望会改变命格。”文公子轻声说,“所以我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犯了甚么过错,这辈子才落到这等下场。”
“不错!”烛阴的声音突而从小泥巴胸口传来,小泥巴心头一慌,方想遮掩,可那蛇脑袋已得意地探出来了,“老子日思夜想了几千年,要做那九重霄上的太上帝,下辈子准能登基践祚!”
文公子望见烛阴,略略一惊,旋即释然地一笑。他问小泥巴,“你呢,除了往我脸上捣一拳以外,你还有甚么想法?下辈子想做甚么样的人?”
“做人便舒坦了么?”小泥巴叹气,“说不准做精怪还自在快活些。”
他想了想,道,“下辈子便让我做个小妖怪罢。”
(三十八)孤舟尚泳海
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泥巴在地牢里小憩时,这个念头如撞在窟壁上的回音,在心里回旋。他做了个梦,恍惚间,草青柳黄,晓雾濛濛,他已置身于天坛山上。
他梦见自己坐在荆梁屋前的石阶上,与其说是梦,倒像是一段过去的记忆。那时天色微明,淅淅沥沥地落着雨。行箧沾了泥,放在身旁。他和微言道人坐在雨里,山海的轮廓在雾里抹得极淡,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易情,你会不会觉得待在咱们这儿教你委屈了?”微言道人望着雨,喃喃问道。
“不会,您为甚么说这些话?”那时的小泥巴赶忙道,“我留在天坛山便似是前世修了大德,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委屈?”
“咱们门派便似个凑合搭起的草台子,既无升天宏愿,也无甚经典可学,待在这里并无前途,即便如此,你也愿自称作无为观弟子么?”
小泥巴笑了,“道人,你瞧前数百代铸得神迹的人物,也不全是势家子弟、王侯将相。我觉得我待在无为观里就挺好,能在这儿吃饱穿暖,这便是我的愿望。”
白须老头儿徐徐吁气,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
“这也是我的愿望。”
老人望着雨点如泪珠般自穹顶潸潸而落,打在松林里,滚在芭苴叶上,发出清妍之声。雨落下后,大地便不会再干瘠,土缝里终会抽出新芽。于是他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飘雨清晨,那时尚在荒年,四处饿殍枕藉,他的娘亲周宁宁在他面前平静地逝去。于是他也会想起他的愿望,正如那收留他的破道观里贴着的楹联一般:“渡江一苇济时心。”
小泥巴看着他感伤的神色,一时愕然无言。
微言道人笑了笑,“娃子,你知道么?虽说咱们如今过得窝囊,往时却真心欲铸过神迹。你师父曾走过凶险的赛依德汗道,自昆仑山巅步上五重天,虽最后未可抵得天廷,却也是一伟业。”
“所以呢,这便是您与师父的愿望么?爬上天廷,尝仙桃,饮玉髓,不再为人世饥馁所困?”
“不,远不止于此。”微言道人摇头,他想起娘亲周宁宁的面庞,“我的愿望是让九州民寿年丰,不再有人会因冻饿而死。”
“传闻若得司列星官首肯,铸得神迹之人可携亲眷上天廷,我想让你师父多带昆仑山下的几人上了重霄,也好教他们脱了困厄。”
他的声音里忽染上一丝颓丧,“可惜这愿望终是未能实现,你师父自行过天磴,见过少司命后……”微言道人轻咳了一声,沮丧地道,“便掉了下来,自此阴阳经岔,神昏目朦,身子大不如前,已不能再上天磴了。若是可以,我倒想替她承此难,可惜我丹道平平,如今尚未医好她的法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