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女子不是人类,而是精灵。她所在的那幅壁画上,每个人物都是精灵。
她身负重担,却站得很直,一手扶着石头,一手摸着肚子,站在潭水边抬起一只脚,面向小瀑布,似乎想要走入瀑布之中。
尤里临摹的时候,曾思考过该怎么处理她的身体比例。是照原样画?还是做点主观修改?
最后他决定稍微改改,但不完全按自己的审美改。他保留了她身体结构的独特之处,但把腿的长度和面容修得更协调了点——原图中这位孕妇的身体有立体感,脸却是中世纪画风,尤里临摹时把她的脸画成了真人风格。
现在再看这幅画,尤里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顿悟到:这不是精灵孕妇,而是精灵偷了人类婴孩之后的画面。
她将婴孩吞下,贮藏在自己体内,正要走入瀑布。瀑布后面大概有个精灵圈。
尤里从书上学到过,精灵在窃取婴童时,一部分会像人类一样怀抱婴童,另一部分则会吞下婴童。比如近一点的例子就是掘尸鬼,它想吞下索菲亚的孩子,但被泰拉的法术干扰,吞下了面团做的假婴儿。
这种吞噬行为不同于进食,有此行为的精灵不会进行咀嚼,但婴童仍然无法存活。多数受害者会因过度挤压而窒息,还有一部分在进入精灵位面时还活着,等精灵将其呕吐出来之后,仍会迅速死亡。
在布满银杏叶的精灵圈边,尤里看到了类似的东西——就是那个体型巨大、腹中携带人类的怪物精灵。
它把人类困于腹中,将人类投放入精灵圈……这个行为,和绑架婴童的精灵差不多。
二者行为相似,却也有着巨大的区别。
普通精灵的体格与人类近似,它们只能吞下婴幼儿,绝不可能吞下成人,更不可能一下吞入四五个成人。更何况精灵本来就对成人没兴趣,它们有可能伤害成人,但只会绑架婴幼儿。
还有,被精灵吞下的婴童会死亡或濒死,而那巨大怪物吐出来的人类都还活着,人类处于无意识状态,都能正常呼吸。当时尤里能感觉到,他们的生命体征基本平稳。
那庞大的怪物精灵应该是被“升级改造”过吧。有人使用某种手段,让精灵的某一特征更夸大、更极端,同时也让它更易于掌控、更工具化。
这么一想,尤里反而觉得没那么恐怖了。
这不是……有点像人类培育特定品种动物吗?
比如快速成熟的白羽鸡,乳汁中能提炼出蛛丝蛋白的羊,有的狗越来越大,有的狗越来越小,奶牛在胃部开个洞再盖上盖子,比利时蓝牛的肌肉不停生长……
同时,也有一些动物仍然在野外生活,没有经过人工选育或改造,它们习性各有不同,有些温顺可爱,有些凶暴危险……
尤里既不是那种积极维护动物权益的人,也不是人类至上主义者——毕竟他根本不是人。但他当了二十多年人,所学所见的都是人类社会常识。
所以,他对这种针对动物的“改造”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他听过的、见过的、世界上客观存在着的事情。
他的知识面不足以分辨这是好是坏,所以他也不去分辨,他只是知道它存在而已。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被培育、被改造的东西不是动物,而是精灵呢?尤里又有点迷茫了。
动物和精灵可以混为一谈吗?精灵相对于人类,是更类似野生动物,还是更类似其他种族的人?又或者两者都不对,是更类似外星人?再或者,连比喻成外星人都不够恰当……
尤里很确信,自己在社会意义上仍然是人类,他有着身为人类的合法身份。
可是自从看到那个巨大的怪物精灵,看到被私人武装公司看守着的精灵圈,看到失去灵魂的深秋……他越来越能强烈地感觉到了——我不是人类。
我和派利文、和深秋、和安东、和掘尸鬼一样……不是人,是红原鸡和白羽鸡,是野山羊和蜘蛛羊。
忽然,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放下速写本,仰靠在椅子上,像仰望夜空一样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眩晕感只出现了一瞬间,现在又没有了。好像只是错觉。
他叩问自己的内心,探查自己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人”这点小事而难过。
探查的结果是“否”,他认为自己没有难过。
假设有人对他说:明天开始你可以离开树篱村,回到尼撒去,回到曾经的生活方式中,租房子,找工作,从此没人会打扰你,你就隐藏在人海中,继续做个人类……你会答应吗?
他能确定,自己不会答应。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可他又搞不懂,如果不是“难过”,我现在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怎么定义它?怎么处理它?
从小到大,每当尤里不知道该表现什么情绪,或者不知道自己产生的情绪是否“正确”的时候,他就要参考身边的人,或者参考影视作品。
现在他也想这么做,却茫然地发现找不到合适的参考。
影视和小说里有很多不是人的角色,有魔鬼,有神明,有外星人,有中土世界的那种漂亮精灵……尤里确实参考过他们,模仿过他们。
可是影视小说会有结局,那些角色的经历是有限的,言语和行为也是有限的。
他们把读者送到大结局的地方,就回他们自己的世界去了。从今以后,读者要是再有什么疑惑,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思考。
突然,有什么微热湿润东西碰了尤里一下。
准确说,是碰了他垂下来的手指。
他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竟然好几分钟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仰靠在椅子上,双手自然下垂,睁眼对着天花板,几乎没有眨过眼。
意识到了之后,他换个姿势坐好,才觉得眼睛有点干涩。
低头一看,刚才碰他手指的是午夜。
他没有锁门的习惯,猫挤开门缝流进来了。
午夜主动用鼻头碰了尤里的手,尤里想去抱它,它避开尤里的手,跳上桌子,找了个有空隙的地方趴下了。
尤里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再不睡就要天亮了。虽然他不累,但还是应该认真睡觉填充体力,毕竟明天——不对是今天了——今天下午还要出发去和瓦丽娅查案子呢。
他对午夜说了声晚安。说完之后,他又想到猫和贝洛的距离不远不近,说不定贝洛也能听见?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贝洛老师晚安”。
今天,午夜很罕见地留在了尤里的房间。
尤里睡着之后,午夜从桌上跳到床上,挨着尤里睡下了。
等到天光大亮后,它又跳下床,默默从门缝流了出去。
卡戎和佩伦在湖畔森林里搜索很久,没能找到失联的监测员。
这里的监测员一共三人,分别是六十二岁的父亲、六十三岁的母亲,还有他们二十七岁的儿子,三人都是互助会成员。
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她尚未参加易物仪式,正在其他城市读大学。目前为止,树篱村还没有把家人失联的事情告诉她。
卡戎和佩伦想去监测员居住的湖畔别墅看看,奇怪的是,进入森林后他们一直在迷路,很久都找不到湖水。
佩伦带了普通导航设备,也带了魔法侦测仪器。这里完全没信号,需要网络的导航设备没法用;指南针也是一通乱转,似乎磁场乱了。
一天下来,没有收获,只有疲惫。两人不得不搭帐篷露营了一晚。
驱车前来的时候,卡戎穿着只比平时稍微简洁一点点的连衣裙,露营一夜起床之后,她唉声叹气,主动换了和裤装和冲锋衣。
天已经很亮了,卡戎换好衣服钻出来,顿时愣住了。
帐篷外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是湖边。
一夜之间,他们来到了湖边。
当然,这根本不是真的“湖边”。是湖水涨到了不可思议的范围,蔓延到了森林里,一棵棵杉树侵泡在浅水中,呈现出热带红树林般的风貌。
卡戎暗暗感慨,幸好这湖水还算温柔,没有在半夜淹没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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