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又瞅向他,“谢谢你,莫亚蒂。”
他瞟向我,莫名其妙地问,“谢我什么。”
我吃力地掰着手指头数,“谢谢你骑车带我来海边,谢谢你陪我一起吃冰棒……”
我应该还要谢谢他很多很多事的,可我有点儿犯迷糊了。思绪被糊住了,我愣了半晌,我挑出一个最最重要的和他道谢,“还有,谢谢你活到现在。”
他嗤笑着伸手,将我掰下去的一根手指头捋直,“不必,姜冻冬。我可不是为了你活到现在,”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露出一个微笑,“嗯,”我点头,“这正是我心存感激,而不是愧疚的原因。”
冰棒又被我吃完了,胃里的火逐渐熄了,我眯着眼笑,一边笑,一边盯着莫亚蒂不放。
他也望着我,嘴里还咬着大半根粉色的冰棒,“那你还在硬撑什么?”他问我。
海天交界的一线忽然燃起光亮,白色的光穿透云层,点亮整片海滩。
我瞧见莫亚蒂浸在光里的侧脸,他的眼窝很深,在眼下投出一片深深的影子。但阴影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始终明亮,剔透得波光粼粼。
“我担心你一个人面对我的死亡。”我笨拙地、缓慢地挪动着手,想要抓住他垂在大腿边儿上的手。
莫亚蒂故意和我保持距离,故意和我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他想要以此隔开我与他,想要从遥远的、旁观的角度目睹我的死亡。他以为只要他表现冷静、理智,对死亡习以为常,就会叫我心里好受。
可是,我想到昨天中午他炒糊的丝瓜,我就没有办法好受。
“我死了之后,谁还可以和你一起分担今后的生活呢?”我牵着他的手,伤心又担忧地问他。
他埋着头,不看我。在我的手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时,他几乎是瞬间就紧紧地握住我。我和他牵着手,牵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再次望向我。
他的鼻尖红红的,神情却依然冷淡,“我不需要谁和我一起分担。你死了,我不会因为你去死,也不会因为你活着,我会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姜冻冬。红薯不是唯一的主食,我也不是只有一种可能。”莫亚蒂说。
得到了他的保证,我的忧心和我的意识一起,都变得轻盈。
“好,去过自己的生活吧,莫亚蒂。”我说,“今后要记得好好吃饭,别再饿着肚子了。”
“……你煽情得有点儿肉麻了。”莫亚蒂嫌恶地评价道。
“哈?”我笑着吐出一口浊气,很快的,我的肺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难再吸进氧气。我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浅薄,我断断续续地说,“这可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临终话,是我……的肺腑之言诶!”
我们四目相对,随后,他的一只手撑在我的脑袋边,那张衰老但依然美丽的脸在我的视野中无限放大。
他很轻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像好几年前,那时也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我半梦半醒,他的吻和雪一样轻柔地落在我的脸颊上,转瞬即逝。
“姜冻冬,你还有什么遗憾吗?”莫亚蒂问我。
“我没有……没有遗憾了。”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我能够吸入地氧气愈发稀薄。窒息感很快笼罩住我,我呼出最后一口气,向他扯出笑容。
“你也不要为我感到遗憾,我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说。
这个时候,太阳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一阵耀眼的光芒摄去了我所有的心神。
胃部的灼烧、四肢的无力、呼吸的艰难,都远去了。金黄的日轮缓缓出现在我的眼前,指引我走向它。
我一点一点脱离,从身体里站了起来。火烧似的红云,橙黄般的眩光,整个天空粉红梦幻,无数絮状的彩霞涌向我的前方。
我随着云朵上升,上升,大海徐徐在我的脚下铺开,我变成了一张网,无限扩散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我看到莫亚蒂抱着我的身体,看到我们停在海边的自行车,看到偷溜进养老小屋的猫咪,它吃着我特地留给它的鸡肉,看到星球另外一端刚刚从被窝醒来的姚乐菜……我还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柏莱正扣动扳机,“嘭!”的一声,一枚子弹破空射出。
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前,我的出生,我哇哇哭着被抱出我母亲的肚皮。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后,我的死亡。
无数时间涤虫也变得可视了,千百年来,它们依附在人类的生命图腾上,和人共生共长。这些涤虫斑斓又透明,它们蠕动着,浩浩荡荡地在时空的间隙里不断游走。
我抚摸一条小小的、短短的时间涤虫。它回头,好奇地打量我,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会在八百年后为一个人类死亡。
时间首尾相接,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生命所有的脉络与关联。
太阳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了眼睛,等待它的降临。天彻底亮了。
新雪过后的大海呈现出一种忧郁的淡蓝。冬日凛冽的气息和呼啸的海风,刺激得人鼻尖发酸。
莫亚蒂小心地将姜冻冬嘴里含着的冰棍拿出来,小心地将这具已经没有呼吸的身体抱在怀里。
人死之后,被抑制的信息素终于得以无所顾忌地被释放。无数发光的鸟正从姜冻冬的身体飞出,一只接着一只,源源不断地涌。它们燃烧着,飞向蓝天。
姜冻冬的信息素真是和他一样聒噪,刺眼得聒噪,莫亚蒂心想。
他低下头,想帮姜冻冬合住双眼。但在低头的瞬间,一滴泪啪嗒地落下,落在姜冻冬枯槁的手背上。皱纹纵横交错的肌肤中间,泪珠饱满清澈,如同坍缩了整个宇宙的结晶。
第164章 你走过的路(一)
我叫朵朵,今年二十八岁,一个平平无奇的omega,原先就职于基地的文员科,目前被调往前线,是柏莱将士的文书副官之一。
我没什么特长,也没有任何一鸣惊人的天赋。我生来的一切都好像是被平均的中庸数值。
学生时期,我是最普遍的中等生;发育结束,我的身体长到了最普遍的身高和体重。工作期间,我同样不上不下,将每次考核的纸对折,中间的折痕往往就是我。如果基因等级尚未废除,我相信我肯定也是那个最多、最常见的等级。
我不显眼也不落伍,我就是最普通平凡的人,扔到人群里,连我亲妈都要辨认半天才认出来的那种。
那么,像我这种人,到底是如何在柏莱将士已经有两个武副官后,还杀出重围成为他的文书副官的呢?
答案是:靠舔舔舔!
去年基地的年终聚会时,我一鼓作气,一个飞扑,又一个滑跪,突破重重人围,跪到莱先生面前。众目睽睽下,我抱着莱先生的腿嗷嗷大哭,求他提拔我。
顺带一提,基地以前有一位大人物也姓柏,被称为柏先生。为了区别开,柏莱要求将他称为莱先生。
唉,这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
在决定做之前,我辗转反侧、心惊胆战了好几天。我犹豫了很久,但最终太想进步以及不甘心就这么泯然众人的欲望说服了我。当我真的做了,我发现我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
莱先生一脚把我踹到十米开外时,我地板上滑行,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和我的世界一起天旋地转,我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能不能再去吃碗面,多放花椒少放醋。
这大概就是莱先生最后提拔我的原因,他说我有种淡淡的疯感,一种出生就死了的美。
当然,请不要误会,莱先生对我的夸赞不是想要泡我,因为——
“我的性癖是大我四十四岁的omega男性,多一岁、少一岁都不行。”
莱先生如是说道。
他十指相搭,搭出一个三角形,置在下巴处。今年年满五十五的莱先生正值壮年,按照星系通用年龄换算,他才34.17岁,正是alpha的黄金年龄。
这是一场极个别人员内部的私密下午茶。每个月的5号举行,主要参与人是前线的莱先生、基地的谢沉之先生、时政的姚乐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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