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自来是会说话的,会读书,有君子风范,斯文懂事,体贴父母,在贾敏小产的事之前,贾代善最欢喜的,便是小儿子的这番贵公子姿态,只是贾代善也不得不承认,大抵是一生过得顺风顺水,贾政比之旁人,多少缺了几分沉稳坚韧,处事也不够大气。只如今……
心猛然一跳,乍然见到小儿子的欢喜褪去几分,贾代善复杂地看着贾政磕红了的额头,半真半假地呵斥道:“胡闹,多久不见,竟连怎么孝顺父母都不知道了?你不在时,我最担心的便是你的安危,如今回来了,你还这般不爱惜自己,当真嫌我活得太久了?”说完也不等贾政反驳,忙忙抬抬手让他起来,“我们都别提这些了,你过来,让我瞧瞧。”
贾政便坐到了贾代善床边上,半垂着脑袋,任由老父打量,自己低垂的视线正好看到贾代善放在被子上的苍老经脉虬结的双手,贾政恍然记得,小时候,贾代善便是用着双手,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拉着他,给了他在荣国府里傲然众人的地位……当年那双有力的双手,而如今,已是斑驳痕迹,颤颤巍巍了。眼神一闪,贾政脑海中回想起贾母的谆谆叮咛,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坐得近了,贾代善看得越发清楚。比之几个月前,贾政粗看着没什么大变化,但细细观察,就可以看到他晒黑了许多,脸上也不如以前丰腴,两颊都消瘦了进去,眼角眉间多了几道痕迹,血色也不很好,眼睛里血丝遍布,眼下青黑一片,怕是许久不曾睡过了。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贾代善想着,只问道:“几个月前,我受到叛党徒宥昊那边的信,却说是把你请到了他们那里做客,先头不方便通信,我也不知道具体事宜。老二,你给我好好说说,他们都是怎么拿到你的?”当日叛军起事,贾代善本不想搀和进去,只想做壁上观,连贾敬来,他都有心避嫌,却不想不久后,就收到了一封贾政亲笔,却是他被人挟持了。贾代善这辈子三个儿女,最疼爱不过贾政,便是他做错事,二十几年的疼爱却不是假的,考虑了许久,到底是帮着做了些事。如今贾政脱险,他正好要听听怎么回事。
贾政脱险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些日子里,他把前头发生的事来回细细掰开了嚼碎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当即苦笑道:“却是儿子不中用,不曾想,老宅里竟出了吃里扒外的奴才。先头儿子回了金陵老宅,在祖宅里行李还不曾收拾妥当,就出事了。”
金陵虽是贾家祖籍所在,可自开国起,荣国府宁国府便在京里落下了跟脚,连带着贾氏宗族里跟两府关系亲密地也跟着搬到了京里依附着过活,几代里,两府中少有主子去金陵,也不过是隔个几年去看看修缮修缮,留着心腹帮着看护祖宅而已。
只是没了正经主子在前头管着,再是心腹,几年散漫日子下来,心也就慢慢大了,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宁荣二府都不知道的时候,私下里过起了自己的好日子。
这一来,贾政去金陵,自然就碍了一些人的眼。局势没乱的时候也还罢了,局势一乱,这些人就是致命的弱点了。
“儿子把带去的下人分下去管着诸事,可到底去的日子短,没能全部掌握了上下事宜,晚上喝过一碗汤,就人事不知了。醒来就被人扣在了个宅子里,一个蒙着脸的男子出现在儿子面前,儿子实在惭愧,却是那时候才知道,京里却是出了叛乱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刁奴背主,贾政脱离险境后,把人都送到了衙门,几十板子重重打下去,一个没活下去。
贾政苦笑,很是惭愧,“儿子当时就知道不对,怕是这些人打量着拿我作伐子,想拖我们府下水。儿子当时本要自我了断,那蒙面人只道便是我死了,他也能拿着我的断手断指信物过来与老爷交易……儿子,最后到底没能自我了断,委实懦弱,给父亲蒙羞了。”贾政颇有些哽咽,“因为我,父亲怕是对……私下里妥协了不少吧。”
贾政平平说来,不论真伪,贾代善已是心惊肉跳,闻说最后一句,直鼓起了眼睛喝道:“什么蒙羞,你要真是去了,才真真白费了我贾代善儿子的名头。我贾代善纵横沙场杀敌无数,便是回到朝堂,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我的儿子,怎么能如那些酸腐书生一般,为了一些个好听名声就把命给丢了?!便是一时吃了亏,以后再赚回来就是了。我和你母亲这辈子,还不为的你们兄妹,你要是自尽,那才是大不孝!”看贾政含着泪低了头,才又道,“说是妥协,也不过是帮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痕迹我也都抹干净了,你放心,牵连不到我们府里。再者那般境况,你便是死了,他们也能说你没死来威胁我,那档口的,我也不能叫人去差不是?你毋需自责,你能平安回来,便是大幸了。”
贾政听着长长舒了口气:“这儿子便放心了,要拖累了府里,儿子便是我贾家的千古罪人。”心里熨帖,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努力保全他,贾代善对他,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贾代善只道:“没什么罪人不罪人的,这荣国府,也是老子跟着你祖父一并打下来才有的今天的风光,怎么,老子半辈子征战,最后还要赔上儿子不成?”两眼一瞪,满身戾气,这会儿,贾代善倒真真有些当年征战沙场的气势,“徒宥明那小子,我老头子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拿你威胁我,我一确定你没事,就给他下了绊子,不然你以为没人说话,这些日子抄家的那些人,能那么快被监禁?”
贾政脱口惊呼:“竟是老爷在背后露了口风?”
贾代善冷笑:“也不是全部,不过是隐藏的比较深的几家而已,却都是当年义忠亲王留下来的亲信。若不是那徒宥明做事委实太过,连你都拉了进来,毕竟一场同僚,我也不想如此……”说罢叹息一声:“当年义忠亲王多大势力,台面上不说,私下里也是朋党无数,若是他晚几天去世……”事关当年秘辛,贾代善没说下去,贾政也不提,却也知道,皇家的事没那么简单,义忠亲王当年自尽得如斯干脆,背后没少人嚼舌根,却不是他们能议论的。“可怜了亲王爷当年那几位英姿俊爽的嫡子,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一个没保住,最后倒被徒宥明这个庶出小子弄得,整一支男嗣断绝,最后却过继了今上骨血,连先皇亲封的亲王爵都易了主……”
贾政在一边听着贾代善感叹,不好说话,索性贾代善叹过一回,很快又回转了回来:“当年义忠亲王着实礼遇于我,如今这般毁了他们最后的一点根基,也算是给老二你报了仇,此后你遇险一事便就此了结,再不许你提起。日后提起义忠亲王,我不许你有半点不敬。”
贾政点头称是:“徒宥明不过是亲王爷庶子,儿子晓得事,不敢对亲王爷有半点不敬。”
贾代善这方满意:“人死为大,又有先皇遗言在,今上是个好面子的,如今亲王府落得这般田地,他再大心结也去了,就是为了面子,也不会让人折辱先王爷,你记得,人前人后,都得对先王爷保持礼敬,再是今上不喜,那也是今上兄长,皇室血脉,不是我们能够轻侮的。”
贾政颔首称是:“父亲放心,儿子明白的,皇家是君主,我等是臣仆,皇室血脉,轻易,怎么能叫我等轻侮。”
“你晓事就好。”贾代善笑笑,却又叹息,“义忠亲王和今上,本是血脉亲缘,到如今,却是今上彻底压过了王爷,东风压倒西风,连个血脉都不给王爷留,相煎何急啊!同胞兄弟,这又是何苦?”
贾政听着话中有话,没敢随意接口,果然就听得贾代善又道,“先皇泉下有知,知道如今这般境况,心中何其苦?”双眼盯住了贾政,贾代善沉下脸严肃道,“老二啊,你有一天,可也会叫我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这话还得了,贾政倏地在床沿上跪了下去,磕头不止:“儿子这话,是在要儿子的命啊。”
贾代善却不罢休,仍旧肃容说道:“我老头子自诩聪明一生,这些日子在病床上才猛然发现,我却是做错了。这些年,我宠着你压着你大哥,你母亲你妹妹,也都偏着你,上下奴仆左右亲眷,都只道你好,却叫老大如何自处?老大我最是知道,没甚本事,也没甚心机,有你母亲压着,翻不了天去。倒是你,我却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亦不知,我百年之后,为着荣国府这爵位,你和你大哥,是不是也会变成另一个今上和先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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