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80)
阮衿双手合十了一下,用手掌接住了那片翠绿而鲜嫩的叶子。它长得薄而规整,是一颗饱满的心的形状。这让他不禁想起了李隅送他的那几个叶脉书签,但菩提叶好像太柔软了,做成书签的难度很大。
和尚又看看李隅,把绕在右臂上的银线菩提子佛珠一圈圈取下,要送给他。
但李隅很不客气地表示了拒绝,和尚便礼貌颔首,微笑着离去。
阮衿刚想说你为什么不要,忽然又想起李隅自己还带着十字架的事,或许同他的信仰相悖,“话说,如果你信基督的话,进寺庙是不是不太好?”
“好像因为这个东西,很多人会误解。”李隅把那条十字架项链用食指勾起来,“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自己没有信仰。”
“是母亲的遗物?”
阮衿的反应竟出奇的平淡,这令李隅觉得古怪。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吃惊不是么? 但是却意外地平淡,他看了看阮衿低垂的脸,只是回答了一个“嗯。”
“难怪了。”阮衿看了看李隅,露出了然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在保佑你,其他护身符也不需要了。”
李隅眼睛眨了眨,自己是没有料到阮衿是这么想的,他只是因为纯粹的不信任何宗教才不接受这串珠子,顿了顿才说,“这么想也不错的。”
李隅从初中三年,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旅行上。对各地那些宗教,神话总是抱有极大的兴趣,失明的吉普赛神婆,柬埔寨能够为他预知灾祸的通灵人,还有那些在非洲马里街头游走的巫医……
那时候李胜南一如既往地对他进行放养,李隅则醉心于那些奇怪的东西,水晶球,塔罗牌,甚至还在马里的巫医商店里买过一颗风干的鳄鱼头。他买来厚厚的大部头堆在房间里,去看那些人类语言诞生之前的符号和壁画。
周白鸮说他无聊透顶,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将来可能要去研究神秘学变长生不老吧。
但李隅不是因为相信才去追寻这些痕迹,相反的,他是为了证明这些不存在。
一旦在现实社会的生活中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往往都把那些东西寄托在虚幻之物上。
世界各地的神有什么不同吗?亿亿万万被记载或者没被记载着的神明,相遇了不会打起来吗?而作为凡人和神接触了又能如何?在诸般寻寻觅觅之后,好像也并没有多特别。
那么自己母亲所坚信不疑的上帝也一样,她终于去见她的主了。
现在他稍稍大了一点,思想倒也没有那么偏激,不会再跑遍全世界就为证明神不存在,或是为证明一件事是错的而去钻牛角尖,因为好像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一个黑白分明的答案。
既然阮衿说她是在保佑自己,那就权当她在那个薛定谔的天堂里生活得很好吧。
.
进了那罗汉殿,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大,那五百尊罗汉都是纯黑色的,古朴得有些平淡,全都密匝匝地挤在一个屋子里,让人怪不舒服的。
但仔细看,质地里又隐隐闪烁着细碎颗粒状的金,错眼看去,又宛如神迹显灵。一个个姿态,表情各异的尊者栩栩如生,都端坐在玻璃柜中,仿佛在夜里就会活起来谈笑说话。
因为那庞大的数量,罗汉塑像便从几米高的天花板延伸到地面。因为从上至下,铺天盖地充盈着眼眶,一直仰头去看,便有种撕裂眼眶的饱胀酸痛感。
由于性别缘故,阮衿需要从右开始数,李隅从左开始数。
这道狭窄的长廊像是水族馆的玻璃通道,分不清到底是他们在看罗汉,还是那些罗汉在看着他们。两人后背相抵,各看各的,偶尔还会手肘互相磕碰到。阮衿为了不撞到李隅,就把原本屈起另一只手垂下来。
他数到第十五尊的时候,李隅不知为何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只是试探性的,手指不慎碰到一起。后来又好像是觉得没必要再继续遮遮掩掩,干脆一把握住了,拇指摩挲过虎口,掌心熨烫着贴合在一起,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阮衿感觉一瞬间血液凝聚到一起去,脑袋霎时抽空了,连罗汉都数不下去了。心跳通过手掌上贯通在一起。在这寂静的罗汉堂中,就好像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做着一些隐秘又大胆的事。
李隅的声音倒是冷静:“我数完了。”
“我也快了,已经数到第十五个了。”
他数完了就拖着阮衿的手一起看,看着阮衿最后数到第十七座是087,瞿沙比丘尊者。而李隅数到的则是093,山顶龙众尊者。
最后仍是花二十块钱在通道出口拿了两张金色的小卡片,和尚低头在卡片上下方各自签下了他们两个的名字。
一面上绘着金色的罗汉小像,另一面则是卡片描述和诗句。
“你的那张写着什么?”阮衿看完自己的,又饶有兴趣地去问李隅。
李隅把自己的卡片递给他,赫然一看,寓意属实不错。
阮衿慢慢念出来:“诗云:莲出淤泥自清高,珠出水底光彩照;践行莫言寂寞苦,一朝得道上九霄。”
他倒是挺替李隅高兴的,也觉得字面意思很清晰了,甚至都不需要再花钱请和尚详细来解出偈语。韬光养晦,而后一飞冲天,是说成大事之前需要磨砺和忍耐。
不过,李隅这样随心所欲的人,还有什么是需要忍耐的呢?他倒是想不出来,现在的李隅,时值大好年华,一切都是镀了光的,正是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什么的年纪。
阮衿的那张小签的诗寓意倒并不怎么好,刚被他自己捅进口袋收起来,李隅就问“你的呢?”
他就又拿出来给李隅,上面缱绻的繁体小字写着:“诗云:蝴蝶采花日日忙,换来百花异样香,硕果甸甸属他人,缘何为人做嫁妆。”
说他为他人做嫁妆,竹篮打水一场空。李隅扫了一眼,阮衿眼睛仍弯着,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李隅把他那个小卡片捏着,边缘硌着拇指,“你这个签不怎么好啊。”
“的确不太好,不过这种东西,也不需要当真。”
反正一次签不好,还能再多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从来也没有人限制过罗汉应该数多少次。只要你有十块钱,就能无限循环下去,跟刮彩票没什么两样。且要讨要个好的寓意,概率要比刮彩票要高的。万事顺遂,意气风发,功成名就……这世上没有什么好词不是能用钱买到的。但事实是,命这种东西,从来也是没个定数的。
但要是真的为他人做嫁妆,只要是为了值得的人和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隅听了阮衿说“不需要当真”那句,点点头,伸手就把那张小签撕了。
阮衿“啊”了一声,是觉得非常惋惜,“那上面还写了名字……我还想留作纪念的。”
李隅只停顿了一下,依旧毫不留情的,用那种非常优雅的撕法撕掉了。整齐的四小片,然后捏成团到垃圾桶去了。
“那用我这个做纪念也是一样。”李隅把他那张小签左右一对折,又撕成两半了,给了阮衿另一半。
这算是把自己的好运也赠一半给他的意思吧。
阮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留下了一个“李”,然后是第一句和第三句,“莲出淤泥自清高;践行寂寞莫言苦,”
.
再下山的时候,时值六点,那座寺庙被朦胧的夕阳笼罩着,在缩小的视野中像一个世外桃源的模型,紧接着就一寸寸地昏暗下去了。
沿着山路下行,当一股湿冷而黏腻的风沿着脊背向上攀爬的时候,阮衿就觉得有点大事不妙了。
整个白天的天气都是反复无常的,阴了又晴,晴了又阴。而现在快到晚上,这种犹豫不决凝结成空气中异常湿冷的水汽,好像终于要酝酿成一场果断的暴雨了。
阮衿有点忧心忡忡:“是不是要下雨了?”
风很快回应了他的猜想,四周的树吹得颤动,树叶摩擦出哗啦的脆响,树叶,砂石,枯枝都被卷得极高,整个天色都泛着一股不正常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