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90)
茶也不喝,那么要做什么呢?
腕上的佛珠一颗被接着一颗数着,他的眼睛很静,在背光时看起来是纯黑无光的,“能告诉我,你们和阮衿是怎么认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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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天色不好,冷风慢慢刮起来,街道两旁的树都在哗啦啦往下掉叶子,阮衿和小裴在楼下走着。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流的欲望存在,就只是沉默的陪伴罢了。小裴一路拍着,然后把显影之后的相片统统交给了阮衿保管。然而风实在太大,气温也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他们两个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于是阮衿就拉着小裴进了附近开着恒温空调的咖啡馆,暂时休息一下。
他给小裴点了些甜品吃,他手持着勺子一口口吃着,头埋着,像个乖顺的小猫崽,阮衿自己则看着手中那些照片出神。
枯黄的草尖,光滑的鹅卵石,还有玻璃罩沾着一层油腻蝇虫尸体的路灯。
一如既往孤独的意象。
说来和小裴相识的那一次也很戏剧化,他来深城,跟戴着安全帽跟着勘探的人员一起走在队伍的最末端。
财务本身对场地没有什么发言权,他也就只是跟着同事们一起来一趟。
正当他拿着图纸百无聊赖看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了不远处一抹影子。那边是一堆拆迁后水泥和钢筋的废墟,堆起来像起伏的山丘,远高过了阮衿这边深蓝色薄铁板建筑围墙。
一个少年正端着相机站在那边的废墟上拍照,白T黑裤,高而瘦的剪影,臂肘抬高之后全神贯注在拍摄一只小麻雀。
阮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出去,但是大脑当机的时刻,手脚几乎是无意识动起来。有什么声音在响,他全身的器官催促他翻山越岭,爬过去,跑过去,去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泡沫幻影。等到阮衿喘着气爬上去,感觉胸腔中的诸多情绪在升腾和爆炸,他想哭,又在浑身发抖,于是对那个影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李隅……”
十七岁的李隅?
那个人回过头闻声放下了相机,扭头过来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短发,相机带,皆在风中簌簌抖动着。
然而并不是,陌生人罢了。
银色小勺在瓷盘上敲响了“叮当”清脆的声音,小裴的手指碰上阮衿的手,把蛋糕往阮衿那里推,“小阮,你吃……”
“哦,好的,谢谢你啊。”
阮衿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摇了摇头,让自己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他那一次遇到小裴,还发觉他手心被玻璃给扎伤了,流着血的手掌又被挽了几道的相机带给摩擦着,伤口看着更骇人,他帮他洗手,清理伤口,又把人送回家去了。
小裴的父母觉得阮衿是小裴好不容易交到的一个朋友,倒是意外之喜。
为什么小裴愿意亲近他?阮衿想,或许是因为身上有些同类型的东西。不需要言语沟通,就能彼此理解沟通的东西,好像他曾经跟李隅也共通的那些。
有时候小裴会给自己发来一些照片和几十秒的视频,因为刻意避开人群的缘故,那些不讲究任何摄影技巧的镜头永远对准都是那些废弃的楼房,冲刷着落花的流水,虚掩着的门,还有那些不断旋转的风车。
阮衿也不需要回复多的,说“好看”就足够了。
等到他们两个人把一块红丝绒蛋糕慢吞吞地分食殆尽后,阮衿结账带着小裴出去了。外面的风好像吹得没那么厉害了,但仍旧是低温。阮衿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小裴套上,准备送他回家去了。
一辆接着一辆车像子弹般呼啸而过,中间绿化带上的灌木都是灰扑扑的,人行道前的红灯还剩下倒数的十几秒。
红色的数字正在跳动着,李隅忽然出现在了街对面。
阮衿心里猛地一跳,刚想笑着抬手跟他打个招呼,但对面人居然闯红灯了。
对,闯红灯了,阮衿都惊呆了。
他就那么快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阮衿的手还抬着,尴尬地悬在半空中,他看着李隅愠怒又冷漠的脸。
虽然没下雨,他看上去却有种被淋湿的狼狈。阮衿的手腕被抓住了,那力道重到几乎要把人直接碾碎。
那劈头盖脸落下的第一句就是,语气很冷,“你不是说待在楼下,去哪儿了?”
“额,因为天气太冷了,我和小裴就在那边的咖啡店里坐了会儿。”正说着,阮衿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自己也大吃了一惊,距离他出来居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于是他忙着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时间,你们很早就谈完了吗?可以打电话给……”
阮衿说着说着自己也停了下来。
他和李隅根本没有交换新的联系方式,何谈打电话找自己呢?
那……他是找了自己很久吗?不会是连续两个小时,一直在沿街找的吧?
他们彼此对视着,阮衿看到李隅那双漂亮眼瞳中复杂的愠怒正燃烧着,但很快再度冷却下来,成为熄灭后失望的灰烬。
阮衿想说些什么,但李隅的眼睛轻眨了一下,像是把那些灰都从睫上抖落了,那句话像叹息,又像冷笑,“你可真行……”
然后阮衿感觉自己被紧攥的手腕赫然松开,还没回过神,李隅就已经甩开了他的手。
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阮衿彻底没底了,心里一慌,霎时什么也来不及顾,大庭广众之下就追过去,抓住李隅的手腕,“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隅一语不发,正皱着眉准备挣脱开阮衿抓着他不放的手。
他现在并不想理会阮衿,让他自己一个人走回酒店算了。现在想,反正一个成年人又不会迷路,自己莫名其妙找人找了半天的样子真的蠢透了。
但下一秒就觉得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阮衿正面环抱住了他的腰,头抵着他的胸膛。总之是一个很耍赖的抱法,坚决不肯放人走的姿势。
“你别走……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会这样。”
阮衿身上很冷,外套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人还在轻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低温还是因为害怕,总之表现得像是没有这个拥抱下一秒就会原地冻死一样。
李隅只是稍动了一下,结果被缠抱得更紧了,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你别推开我,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他看着阮衿寒风中露在外面那截白皙的脖子,终于还是没有推开,但是也没回抱的意思,就只是站着而已。
半晌,阮衿才听到他冷冷地说了四个字,“事不过三。”
这应该是算是暂且饶他一命的意思吧。但是阮衿依旧没有放开李隅。李隅穿了一身挺括的风衣,触碰上去的布料都是滑而冷的,手摸在上面并不暖和。但这是一种长久以来的奢望,他现在完全不想松开。
耳畔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李隅和阮衿同时扭头去看。
小裴正站在他们前侧,相机举在右眼前,把他们两个别扭的样子照下来了。
照片从上端徐徐升起来,逐渐显影。
作者有话说:
下章又切时间线。
第66章 Le balcon
咔嚓。
也许是因为阳光过分刺眼吧,紧盯着镜头的阮衿刚松懈下来,忍不住眯缝了一下眼睛,相机马上就拍下来了。
“眼睛不要眨啊。”对面的老师冲他说道,又抬头看了一下那白得泛光的天,伸手招呼后面的同学,“这效果不好啊。那大家还是去那边树荫下面拍吧,跟高一的同学们站到一块去吧。”
光荣榜上年纪前十名都拖拖拉拉地走着,都在抱怨体育课被半路截胡拉出来拍照的事。
拍完照还得回去写一大段的自我介绍,什么爱好啦,座右铭啦,土老帽的一套,看上去实在是傻透了。为了迎接教育局和省领导莅临,将要和照片一起印在校门口的宣传栏上。
一直走到树荫下,阮衿看向那高一排队等待照相的队伍,暗地里数了数,很整齐的九个人,唯独只少了李隅。虽然阮衿也知道他不守纪律习惯了,不过这么嚣张,不来拍照真的没关系吗?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有点说不清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