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气天团(79)
“我对他啊……”谈睿升张开干裂发白的嘴唇,他现在说话常常颤音,厚重的音色听起来总是带有一种并非他本意的伤感。
沉默很久,他才继续说:“我对他也帮不上什么。”
无论物质还是情感,谈睿升知道自己都没有能再给予谈情的了,时隔这么多年才象征性地弥补,完全多此一举,想必只会平添麻烦,招人反感。
谈睿升凝视面前一摞纸,喃喃自语:“写封信吧。”
“你现在拿不稳笔,我帮你?”谈笑问。
谈睿升摇头,“我慢慢写,写不完就算;如果写完了,能不能给出去还是一回事儿。”
“嗯。”谈笑递给他一支崭新的中性笔,可以写很久。
今天暂时弄完遗嘱的材料后,谈睿升才提起笔。
与其说是写信,实际更像是他借个机会清扫心里淤积多年的负面情绪,愤怒、羞耻、失望、歉疚……那天的事无论过去多久他都记忆犹新,可能要等躺进棺材里时才能忘。
他首先写下谈情的名字,接了句“对不起”,然后想起来忘加问候语,可再一想,又觉得不是很必要。
谈睿升写的时候,问谈笑:“我很少看电视,他现在做什么,唱歌?”
“什么都做,哥哥很全能。”谈笑答。
谈睿升马上点头,认可道:“对,对,我早知道,他小时候就很聪明能干。”
谈笑说:“他家好多拼图,几千块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好厉害。”
谈睿升还是点头。察觉到父亲喜欢听谈情的事,谈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还养花,不对,他那是买花,只看着好看,不认真照顾。”
“他一个人住?”
“对,家很小。”
“为什么小,他赚不到钱?”
“赚得到,可他就喜欢住小房子。”
谈睿升一听,脸上的肉又垮下去了,许久才不忍心地叹一口气:“是吗,我们以前也是住小房子。”
谈笑继续说:“哥哥做饭很好吃。”
“嗯。”谈睿升不点头了,因为脖子累了,“应该是跟他妈妈学的。”
“那手风琴呢?”谈笑问,“他说他小时候学会的,长大没什么机会演奏。”
谈睿升想了想:“噢,也是他妈妈让他学的。”
谈笑乐出声:“怎么没从你身上继承点什么天赋?”
谈睿升沉默着,若有所思。
“我教过他一点用不上的才能。”谈睿升记得很清楚,“我那时拍片子没有成绩,也没资金自己出去单干,在家就只能写写剧本,画画分镜,拍定格……你知道定格动画吧。”
谈笑:“嗯。”
“我买了一桶橡皮泥给他玩,他捏了几个小人儿,一点一点摆弄它们。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模仿我平时做的那些,他才两岁多,观察力和记忆力远甩别的孩子一大截儿。”
谈睿升说话急促,好几个音调都变了。
谈笑问:“哥哥除了橡皮泥,不玩别的吗?”
“我什么都给他买了,他从不闹腾,玩小汽车都是拆开看里面的构造。”谈睿升说,“我当时想,他是不是有长大后当发明家的潜力?可别的方面,他也跟普通孩子不一样。”
谈笑眼前一亮:“哥哥是天才吧!”
“我不知道。”谈睿升不知不觉间停住了笔,“我是说,智力以外的地方……他很会看大人眼色。”
谈睿升眼神凝固在远处白墙某个点上,回忆道:“他字还不会说的时候,就听得懂好赖话了,也分得清玩笑,害怕脏话。如果大人表情不好,他就知道不该哭。”
谈笑:“真懂事……不愧是我哥。”
“是啊,他特别懂事。我有时趴在床上,让他骑马,但他不肯,怕累到我。那时候才……三四岁吧。”
谈笑:“你记性真好,不愧是我爸。”
“因为能记的事也不多……”谈睿升闭了一会儿眼,“我经常去外地拍片子,陪他的时间很少,每次回家,他都会跟我玩捉迷藏。”
谈笑:“不缠着你要礼物?”
“他不要,过生日时也不要。”谈睿升说着不禁疑惑,“明明我们没教过他,但谁对他好,他都能记着还。”
谈睿升继续讲:“玩捉迷藏的时候,他常躲在衣柜里,我装找不着,到处翻窗帘,最后才去拉开柜门,他笑得特别开心。”
“我哥笑起来特好看吧。”谈笑与有荣焉。
“嗯,他妈妈是新疆人,他小时候五官也特别标致,走在外面,谁都得回头看他两眼,问是不是混血儿。”谈睿升不自觉地嘴角扬起来,“他现在长得倒不像他妈妈了,更像他自己。”
“我当时纳闷儿,他这么聪明的孩子,为什么捉迷藏总躲衣柜里,这不是很容易被我找到吗?怎么不去外面呢?后来一琢磨,我觉得是因为外面太大了,他要是认真藏,估计我找不到——所以他给我放水了。”
“这时我哥多大?”
“五岁。”谈睿升缓慢地开口,他视线下垂,盯着被自己手汗濡湿的白纸,“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就这么大。”
论起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谈睿升绝对要想起那一天。
他失魂落魄地从医院回到家中,惊觉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背叛,盛怒之下,一把将妻子掴到了地上。多年的斯文与教养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只顾着发泄,手指间缠满了那女人漆黑的发丝,像解不开的水草。
他破口大骂,女人只蜷缩在地上听;他拳打脚踢,女人就闷声护住脆弱的脑袋,把身子留给他打。打完还不解气,继续骂她生出来的男孩。
男孩当时不在家,好像出去玩了,所以谈睿升放心大胆地骂,恶毒得痛快淋漓,即便如此也难解心头之恨。
终于他打累了也骂累了,整颗心才迟缓地传来一阵钝痛。他有气无力地哭,女人披头散发地躺在地上呜咽。两个人都堪比厉鬼。
谈睿升身为男人的尊严尽碎,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家多待。他拖了个硕大的尼龙袋子,准备收拾东西搬走。
然而当他拉开衣柜门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冻住了,眼珠愣愣地盯着里面——
男孩正抱膝坐着,头发沾满汗水,也直勾勾地望向他。
这是谈睿升最后一次跟他玩捉迷藏了。
第42章 测谎仪
谈睿升断断续续写好了信, 但没有送交的打算,暂时给谈笑保管。他心怀多年的芥蒂总算借此疏通了一些,于是开始试着叫出谈情的名字, 而不是只用“他”指代。
“他有跟你提过我吗?”谈睿升问。
谈笑眼珠往上抬, 认真想了想,回答:“没有吧, 他说你们离婚时他才上育红班, 早就什么都忘了……噢, 对了, 之前我找不到医院,就是哥托人打听出来的,那天他还送我到这里了。”
“到这里也没说什么吗?”谈睿升坐累了,躺在床上。
谈笑摇头, 道:“他不想冒昧打扰,所以什么都没说。”
谈睿升没再提问,一个人沉默地出神儿。谈笑已经在病房待了很久,总有人不停地催她离开,她在脑海里数了下日子, 对父亲说:“我下周五放学后再来。”
谈睿升:“别了, 你安心上课。”
说完, 他忽然又问:“谈情上的哪个学校,读完了吗?”
谈笑告诉他准确信息,谈睿升意料之中地“哦”了一声,慢慢点头说:“话剧表演是适合他。他骨相很好,就是五官太抢眼了,大荧幕观众看了他难入戏。以后要是还有机会……我可以跟他老师聊聊。”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也催道:“笑笑, 你快回去吧。”
谈笑带着父亲的信走了。
她好奇里面的内容,但忍住没拆,遵守约定帮父亲保管,回家就放在了自己的抽屉里锁起来。至于哪天才能送到谈情手里,或者干脆就尘封在这里,她也不清楚,一切要看父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