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64)
那天的高层会议结束后,王守国没有再找过周宏远,周宏远自己也觉得没趣,一连几日,他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却无所事事,如坐针毡。下班后,他没加班,更没人喊他应酬,看着电脑呆了一会儿,便自顾自的溜了。
整个下午,天色昏暗,到了下班的关口,远处闪电将大地劈开,雷鸣轰轰,紧接着,暴雨“哗啦”一声从乌云径直泼下来。周宏远本想去蓝bar找吴弈好好发泄一通,却突然想到吴弈那日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依然介怀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故,是以不想找男人,平白让吴弈说中,却也不愿回家,无奈只得去了万清自家的餐饮会所,正巧碰上万清的总秘任蕾带着一众女中层来这里小聚。
总秘任蕾年纪不大,刚从销售部中层的位置升上来,以前在销售部时就雷厉风行的,算人万清少有的干实事的领导,是以周宏远对她颇有几分好感。
任蕾见了周宏远也没避讳,带着身边几个中层过来打招呼,“周总。”
周宏远略低了低头,颇有礼貌与教养的向她们问好。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北京的美食,任蕾便顺势向周宏远问道,“周总,您是北京人吧?快跟我们介绍介绍,北京还有什么好吃的店。”
周宏远的表情滞了几秒钟,他虽已拿到了北京户口,任蕾说出得更是个无数人心照不宣的误会,不知怎地,下一秒却脱口而出,“不,我不是北京人。”
任蕾面露迷惑,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到周宏远说,“我是S省人。”这一刹那,周宏远倒有些分辨不出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J城人,还是周镇人。他生于周镇,却是个私生子;他人生最重要的几年长于J城,可他在J城的家,却是程毓赐予的。如今他早已将程毓抛出了九霄云外,而J城于他而言,便再也不是家了。J城是他人生最重要,也最为魂牵梦绕的驿站,可他却隐隐明白,那并非归宿。
周宏远的话一说完,几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古怪,又纷纷联想到高层会议上的种种传闻,表情皆是精彩异常。周宏远心中烦闷,他低声告了别便去吃饭。
万清餐饮会所是专门面相万清中层以上领导、以及宴请客户的,厨师水平高超,无论是西餐还是中餐,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周宏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他少有这样寂寥的时日,素日的应酬让他提不起精神,此时自己地位敏感,无人宴请,却更加烦躁不堪。
周宏远的胸腔仿佛开了个窟窿,每一个举动都呼啦啦地往心脏里灌着冷风。周宏远没吃多少,便招呼服务生撤掉了。离开时,他懒得等电梯,便推开应急通道的门,却在下一秒停住呼吸。他听到楼梯口里,女声充满轻蔑,“你知道么,那个周宏远竟然不是北京人,平时装得那么像,结果是S省的,连自己是哪个城市的都不敢说。”
电话对面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周宏远听不清,几分钟过后,那位女同事继续,“呵呵,准是个小县城出来的,没准儿是哪个村里来的呢。我就说嘛,平时越是拿腔拿调、一身名牌的,其实出身越差劲。啧啧,怪不得题案被驳回呢,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能有什么眼界?上北大又怎么样,美国回来的有有什么,原生家庭你懂不懂?有些东西,一出生就注定了……”
女同事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周宏远已经听不太清了。他脑子嗡嗡地作响,却不忘顺手关上安全出口的门,朝电梯走去。
大雨还在继续,雨刷勤勤恳恳的工作着,玻璃外却仍是一片模糊。北京城的晚上本就堵,更何况还是个下着暴雨的周五,宽大的马路成了停车场,车辆像是一只只蚂蚁,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
周宏远愈加烦躁。潮湿黏腻的空气,“哗啦啦”的大雨,不时劈过天空的闪电与沉闷的雷,这是他最厌恶的一切。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下,右手握起拳头,奋力地砸着挡风玻璃。直到一只手砸得生疼,直到泛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仍是不知停息。这一刻,他后知后觉,自己真的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的雷雨天的。他早已淡忘了那场意外的细节,却犹记得无数个夜晚,缠绵在心头最深沉的恐惧。这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写入基因。
周宏远无力地看着一只又一只扭动在马路上的蚂蚁,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像兔子,又像小鹿,在时间与空间的枷锁中,妄图摆脱这具肉身。没有人能拯救他的懦弱,没有人能填补他的空虚,更没有谁会在家中等待他的归来。
这些年,他与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城市做,爱,他们听着窗外的暴雨声,在宽大的床上嘶吼,他们在潮湿与阴郁中燃烧自己,却从没有一次,没有一次的结合,能让他暂且忘了心脏漏出的空洞,更没有一次的相拥,能缓解他全部的烦躁。
七点半的时候,周宏远终于顺着车道驶出这座以北京为中心的停车场。回到家,他连鞋子都没脱便倒在床上,余光一扫,落在书架上,是本不曾阅读过,却陪了他整整十年的书。他带着程毓的这本《月亮和六便士》从J城来到北京,从北京飞往纽约,又从纽约回到北京。他几次搬家,却从未将这本烧不动、煮不烂的书丢弃,没什么意味,仅仅算个念想。
或许只是这冥冥之中的偶然一瞥,或许是今晚的暴雨与空虚让他冰冷残忍的心有所松动,又或许是职场的挫败与同事的轻视令他脆弱难堪,他竟放任自己打开了那本尘封多年的书,紧接着,从泛黄的书页中,他拿出了程毓那张拍摄于太华湖的老照片。
尘封的不仅是书与照片,更是他浓郁而沉重的感情,以及那份缺席已久的良知。他望着程毓含笑的面容,盯着那双温柔的眼眸,挫败、不甘、委屈、落寞、甚至是悔恨,一时间全部打翻,他慌乱的拿起书,却发现了夹在书本中的便签。
便签已变得又薄又黄,拿在手里几乎要脆裂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行行钢笔字更被岁月冲刷,只剩下淡淡印记。
“要记得在庸常的物质生活之上,还有更为迷人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头顶上夜空中的月亮,它不耀眼,散发着宁静又平和的光芒。”
周宏远心里突然响起钟鸣,起先声音不大,最后却仿佛要将他整个震碎。他浑身颤抖着,往日的一幕幕,顷刻之间涌上心头,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闪着,他头痛欲裂,用力地砸着自己的太阳穴,却徒然无功。
挣扎与绝望后,周宏远做出一个荒谬到可笑的决定。他不曾收拾行囊,将照片和便签重新夹回书里,拿起车钥匙,朝J城而去。
这一刻,他打破了自己长久以来所有的理性与强硬,只想拥抱那轮多年不曾仰望过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四千三百多字,删删减减好多次,不是很满意,有时间也许会修改一下。非常抱歉没能写到程毓出场,我这边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实在太困了,下一章再写吧!
第66章
四百多公里的路程,近四个钟头的奔波,零点时分,周宏远的迈巴赫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程毓家楼下。
连绵的大雨一路从北京下到J城,周宏远没带伞,打开车门的瞬间,大雨从天空重重砸下来,仅仅是跑到楼道口的工夫,他剪裁得体的亮黑色西装就已经淋得湿透,头发也无力地趴在头皮上,而一张英俊的脸上,雨水则顺着五官唰唰地往下淌着。
周宏远红着一双眼睛,他用力地拉了两下楼道口的大门,却徒劳无功,他仰起脖子,目光急切地攀上那熟悉的窗户,却只有一片漆黑。
周宏远的手覆在对讲机上,迟迟不敢按下。他本就欠程毓良多,又哪里有立场让扰人清梦?
冰冷的雨水顺着周宏远的衣领灌进他的衣服里,精致的面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他用力扯了扯深蓝色的领带,顺势解开衬衣的前两颗扣子。
几天来的沉闷、烦躁,一整晚的劳碌奔波,在此时的无助中显现无疑,周宏远的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蜷起拳头,用力地砸向自己的头,却只得片刻的缓解。
整个小区都像是睡着了,天地间,只剩下雨水哗哗与风声沙沙。周宏远再顾不得什么体面与教养,他蹲在楼道口的铁门前,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反正他早已像条狗,再没有半分体面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