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18)
开门的时候宋斯年还醒着,显然听到了动静,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给他让出身后的半张床。
地方不大,将将够他平躺下来,然而明明是睡惯了的自己的床,却不知为何让人心生悸动,有些辗转难安了。
也许是窗外的商业街喧杂未息,或者灯牌的光太扎眼,窗帘也没能挡住。
他克制着自己翻身的冲动,尽可能地放缓呼吸,营造出一副沾枕头就已经睡着的假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都要缴械投降,打算回沙发睡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变成了面朝他的姿势。
然后在并不明晰的夜色里轻声问他,睡了吗。
他应该装作熟睡的,然而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时候不接茬,大概会错过难得的真心话。
于是他“嗯”了一声,如实道:“还没有,睡不着。”
窗外混杂的灯光透过老旧窗帘,落在少年清晰的眉眼间,墨玉般的眸底就像撒了一把星星,再廉价的光也显出纯粹的、价逾千金的光泽来。
宋斯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不是惯常的漠然,倒像是带上了些许温情的的意味,又怅然若失。
“怎么了?”沈晗耐着性子问道。
“我在想一个人,”宋斯年闭上眼,似乎笑了一下,“你和他很像。”
他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看不见未来的感情那么多,还是有人甘之如饴,哪怕明知道被人当成了替身,真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被心上人这样看着,其实很容易产生自欺欺人的冲动,尝到一点儿期待之外的温情,就顺着走向更加饮鸩止渴的骗局。
好在这一场骗局的尽头是他自己,也没有那么毫无指望,他要做的不是取代谁,只是在不让对方生气的前提下,一点一点地混淆视听,把“沈晗”和“迟暮”糅合在一起罢了。
“是吗,”他收回视线,看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哪里像?”
宋斯年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道:“不知道,有时候很像。”
沈晗装作来了兴趣的模样,“嗯”了一声,又问道:“那我还挺荣幸的……他是你什么人?”
语气平常,真像是在好奇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宋斯年顿了顿,无声一讪,“也没有很久。”
“听你的意思,不只是朋友吧?”
宋斯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嗯……我可能喜欢他。”
那些家家酒似的暧昧上不了台面,所谓的游戏CP关系也是冷暖自知,不说也罢。
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语气平常地继续道:“以前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找他,他脾气很好,也很温柔,会陪我聊到睡着……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找他了。”
这就像是某种别有深意的暗示,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又让人什么都想到了。沈晗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什么?”
“你现在就不像他了,”宋斯年看了他一眼,“挺烦的。”
说罢翻了个身,又恢复了背对着他的姿势,似乎打算单方面终止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怎么跟小孩子似的。沈晗忍不住笑了一下,知道怎么哄他,伸手摸了摸宋斯年有些睡乱的头发,在他躲闪之前贴上耳廓,轻轻地揉了揉。
“乖乖睡吧,”他低下声音来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自然而然地变得认真,温柔得让人心生杂念,“晚安。”
宋斯年背对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像了。
——“他脾气很好,也很温柔,会陪我聊到睡着……”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找他了。”
少年带着倦意的声音像是远远传来的晚钟,意味模糊地传进他耳朵里——他却陡然清醒过来。
那道长久以来他始终想不出解法、只能在原地等待的命题,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从前他以为,宋斯年对“迟暮“的喜欢深切执着,是非他不可的贪恋,然而现在看来,他喜欢的也许只是被陪伴的感觉,对象也不一定非要是“迟暮”……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宋斯年对他——对“沈晗”,已经有了些许好感。
或许他也不必再像之前一样,用模糊界线的拙劣办法模糊自己和“迟暮”的角色,等到某一天再时机成熟再坦白了——既然只是渴望温柔陪伴,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自己。
不是作为“迟暮”的他,也不是哪个暧昧对象的替代品,就是完整的他。
人皆有贪念,他也不能免俗。
第15章 寻常
之后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恢复到了最无趣也最真实的寻常模样。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即使宋斯年并不完全按照老师的进度来复习,花在学业上的时间也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在隔壁商铺让人心生恼怒的装修声里醒来,看着窗帘外模糊的日光,从各色光怪陆离的梦境回到现实,穿衣洗漱。与他分享半边床铺的人已经起了,会替他买好早饭,充当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柔好人,哄好他没由来的起床气。
他见得最多的,是窗帘间一隙和煦的晨光,落在浅色的床单上,皱褶起伏细碎,像一片海。他在这片海上孤舟独行,驶向已知结果的海雾深处。
也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与他分享床铺的人,短短一周的时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能按捺着烦躁按时起床、不会也不敢磨蹭的人变成了偶尔放任自己任性赖床的“小孩子”——这三个字是沈晗的原话,当时他倚在门口看宋斯年洗脸,随口调侃了一句,换来长达二十分钟的冷言冷语和一整天阴阳怪气的揶揄。
他还是会在睁眼的时候给“迟暮”发早安,却不会再把早上空闲的时间都拿来聊天。他开始主动或被动和沈晗拌嘴,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心生烦躁,又不得不吃下这个人特意替他买的早饭,然后坐他的车后座去学校。
你来我往的调侃和威胁,油条豆浆,商业街缓缓醒来的喧闹,青年的体温,风声与鸟鸣——这就是他的整个早晨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要听课,以免漏过讲新的知识点,又要在听课的同时做完计划中的习题,在大小测验之间临时抱一些佛脚,去看细枝末节的死板知识。
有些人也许靠天赋就足够达到优秀,然而其中并没有他。宋斯年只是在十几年的成长里学会了强迫自己,逼自己在相同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然后以游刃有余又漫不经心的假象示人——给他的母亲,或是给他自己。
一周里有那么两三天,沈晗不上晚课,就会混进他们学校来看看他,给他带一点儿想吃的东西。
起初他并不想跟这个人提什么要求,觉得不合适,然而耐不住沈晗一连十几条消息的轰炸,被磨得有些心软,只好权当作这人想当哥哥想得疯魔,给他看了自己常吃的几家外卖。
沈晗会准确地找到他在的自习教室,陪他吃饭自习,多数时候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不会来打扰他,只有等他吃完了才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问他,好不好吃,哥对你好不好——或者“那要怎么谢谢我,嗯?”
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认真地看向他,含着明晃晃的直白期待,像是什么凑到他身边的大型犬,摇晃着蓬松的大尾巴,听他一句夸奖就能高兴一整天。
明明是个从小优秀到大的人,光环伴身,听过的夸赞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却还是这么把他当回事,实在是荒唐又莫名其妙,让人有些无法理解——却还会忍不住暗自高兴。
宋斯年会把吃完的包装袋留给他收拾,转过身去接着翻开书来做题,不去看他的眼睛,直到被这人催得没办法了,才忍不住笑出来,真心实意地跟他说声谢谢。
偌大的废弃教室,只开角落里这一盏灯,日色西斜,学生嬉笑谈天的声音既近而远,耳边是笔尖划过纸面的细碎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