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28)
“你要是玩物,我会将你娶进门吗?”沈易终于拂袖而去,他越发不耐,“年纪越大,怎么还越无理取闹。”
“是啊,”薛薇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她一边笑,泪水却从指缝里钻出来,“沈易,我爱你一场,婚姻十六年。可你竟然从未懂过我——你连一分钟,都没有懂过我。”
沈易早已走了,只留下薛薇喃喃自语:“你害了我,毁了我……我从前,怎么会认识你呢。”
这失神的模样,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刚生完小孩不久,病床上憔悴的怨妇。
薛薇回了房间,她对着镜子,看那张爬上了皱纹的脸。
仍是很美的一张脸,就是这张脸,吸引了沈易,毁掉了她的梦想。她要的从来不是优秀,而是顶尖——是她曾经触之可及的东西。而那些,却再也无法实现了。
她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捧水,将泪痕洗净,又重新上妆,换上最后一次得奖时,上台领奖的礼服。又将那双经年未穿,褪了色却相当干净的舞鞋收好,从储藏室找来演出的碟片。
练功房的门第一次敞开着,主人不再严谨地将它关上。
她拧开了煤气阀,将所有的窗户关死。
练功房里的音响开始工作,碟片上大概沾了灰,偶尔卡顿,会带来撕裂一般刺耳的声响。
她吞服了安眠药,渐渐地睡了过去。
---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连电梯都开始罢工。
薛枞的姐姐爬着楼梯,只觉得热浪滚滚。可这公寓是新搬的,薛薇很喜欢这边大了两倍的练功房,心急火燎地装修好之后,成为了整栋楼的第一户住户。
可十楼也太特么难爬了。
姐姐抹着汗,忍不住骂了脏话。因为住的人少,公寓的配套还不算完善,打电话报修之后也没等来修理人员。
楼道里安静得让人害怕,她一边抱怨,一边认命地挪动脚步,又分神想着,乔乔的烧不知道退了没有。
可这渗人的安静忽然被一声巨响打破。
她感觉到整栋楼房都随着巨响摇晃了一下,接着有碎石和瓦砾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是楼上传来的。
她正好在两层楼之间的转角,墙上嵌了窗户,她探出头,能看见楼顶传来的浓烟。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往楼下跑去,却又立马转身回来。
她已经爬了八楼,此时一边打给消防,一边往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报警之后又试着给弟弟打了电话,却是令人心颤的忙音。
乔乔高烧两天,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出门。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下他,可决不能不管他。
爆炸引发了火情,又在高温之下迅速蔓延。
她到九楼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上面的一片火海了。
火舌肆虐,烧到保温层,便更加疯狂地吞噬着这栋建筑里的一切,肆意地焚毁所有可燃之物。
她的手上拿着替沈乔准备的毛巾和水,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将毛巾沾湿,捂住口鼻,就冒着浓烟往里冲。
家里似乎有人来过,大门没有关严实,她裹着毛巾一拉,门就开了,可那热度几乎将她的手烫出一个血泡。
她连想一想薛薇的余力都没有,径自去到弟弟的房间,那里似乎被爆炸波及了一些,天花板上的横梁都塌下来一根,可也正好,给他隔绝出一小块空间。
她却也被那横梁挡住了路,只能咬牙,将易燃的凉鞋脱掉,狠心从上面踏过去。脚心接触到的高温让她发出一声痛呼,借力一蹬,才去到薛枞那边的地面。她的脚底全都是血,浑身也被熏得发黑,却不管不顾地往薛枞那里艰难地挪过去。
“乔乔,”她蹲下身,去拍薛枞的脸,“醒醒。”
薛枞毫无反应。
发烧也不至于全无意识。
此时她并不知道,薛枞吸入了过多一氧化碳,已经深度昏迷。她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火势蔓延得太快,刚刚上来的通道,即使只有她自己,也已经根本无法原路折回,她甚至连房间都出不了了,更别提还要带着昏迷的薛枞。
她从窗边探出头去,才发现整栋楼都几乎燃烧了起来,即使消防员赶来,也很难施救。
地面已经烫得无法落脚了,她将薛枞抱在怀里,眼泪爬了满脸,又纷纷滑落到薛枞的脸上。
温热的泪水,在这灼热的火海里,竟成了唯一冰凉的慰藉。
火舌卷了过来,将薛枞墙边的装饰木框都吞噬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
她站起身,终于拿定了主意。
七楼正对的那户人家,正在修一个凉棚,稍微支出了一点,运气好的话,可以落在上面稍加缓冲。
“我不后悔,”她靠近薛枞的耳朵,明知他毫无知觉,也要说给他听,“乔乔,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就好了。”
其实她从前是故意留短发的,只希望妈妈可以弄错之后,多看沈乔一眼。
她也是故意将新朋友都带来家里,希望沈乔可以多与别人交流。
这些,乔乔都是知道的吧,他一直都很懂事,根本没有讨人嫌的本领。
---
薛枞在剧痛中惊醒。
像是所有的骨骼都支离了,要穿透皮肤捅出来。他的身下似乎硌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薛枞慢慢转过头。
他昏迷得太久,所以没能看到姐姐是怎样护着他从十楼的窗口绝望地跳下,没能看到姐姐是如何穿过那一片火海将他抱在怀里。
他回过头,只能看到一地的鲜血,和鲜血之上,扭曲的、沾满尘土的身体。
有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来,拂过薛枞的下巴,粘稠的、混杂着血液和肮脏的灰尘,轻轻地、轻轻地,一触即离,像一个告别的吻。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竟然动了动,很缓慢地抬起来,像是要将薛枞揽在胸口,可举到一半,就跌落了。
只有血,落在薛枞的脸上,像泪一样,一滴一滴地,没有断绝地流下来。
“姐……”
薛枞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声音喑哑,根本分辨不清,喉咙里全都是血。可还有更多的血,那些来自他的姐姐,正顺着薛枞的脸颊淌到脖颈,最终渗入了他的身体。
人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发得出声音。
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看到这一切。
入目都是鲜血,漫天漫地的红色。
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要目睹至亲一点点失去呼吸,却束手无策。
很难说这是老天的仁慈,还是残忍。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薛枞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喷在脖颈的鼻息,已经消失了。
消防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将夜晚照得竟像白昼一样明亮。
呜咽都堵在胸口了,薛枞呛咳着,肺腑抽搐地痛。毫无力气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才得以触碰到她垂落的指尖。
刚刚从那么滚烫的地方逃出来,如今怎么,渐渐变冷了呢。
她的头发留长了,今天也穿着漂亮的裙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得像个小男孩。
出门的时候,她喂给薛枞一颗退烧药,那竟是薛枞见她的最后一面,彼时笑靥如花,如今却是焦黑的一具……
一具尸体。
薛枞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这是不是一场梦,这可不可以是一场梦。
围观的人再多,那些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朵。直到有医护人员拨开众人,抬着担架,来到他们面前。
“将男孩儿先抬上去。”
接收了指令,他们来到薛枞身边,想要将他从姐姐的怀里带离。
无力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薛枞嘶哑的声音在人群里被淹没了。
“不,”有细心的医生注意到他,才低头去听,“救她……咳……求你们。”
虽然从这碎裂的外观就能得出诊断,医生还是伸手探了她的鼻息,然后摇摇头。
薛枞闭上眼睛。
四周的鸣笛声更响,除了消防车与救护车之外,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车流被堵在了外头。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都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