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89)
路衡谦却并不因此而同情薛枞。薛枞的经历再悲惨也与他无关,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一样。
但不可否认愧疚所占的比例更加扩大了一些,夹杂着一些欣赏和替他可惜的意思。
薛枞忽然伸手抹了抹前额。树枝上懒倦地滚落下几滴雨珠。
接着花园里传来逐渐变大的雨声,路衡谦看见泳池那边阳光倒是还好,对薛枞说道:“过去避雨。”
薛枞见路衡谦也被淋湿,终于克服了仅剩的一丝羞窘:“你招雨么?”
他找回了更强硬且不屑的语气,以掩饰刚才的失态:“怎么碰上你就老是倒霉。”
路衡谦没搭话茬儿,他其实觉得这句话原样返还给薛枞也同样适用。但不知道是哪种心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被薛枞连连扎了几句,竟然没产生什么不满的情绪,倒是觉得这人虚张声势又口是心非的模样,简直有几分……
孩子气?好笑?
都不太合适。
路衡谦没琢磨出意思,往前走了几步,没回头看薛枞,说道:“跟上。”
这阵太阳雨暂时没有歇止的势头,薛枞也只能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去了泳池边,在一排沙滩椅里挑了把路衡谦没碰过的,目视着他进入盥洗室,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还是不能习惯路衡谦衣衫不整的样子。
路衡谦的刻板和规整向来是刻在骨子里的。薛枞习惯于面对那个时时刻刻着装严整的路总,而不是……仅仅在腰上围了浴巾、坦露着上半身的男人。
也不能说这条浴巾围得不够规整,但是裸露的部分对于薛枞而言实在太多,和薛枞认知里的路衡谦出现了过于严重的偏差。
他只是略略扫了一眼。
应当说那是一具在大众审美里相当标准,甚至称得上极端优越的肉体。不同于健身房里精心雕琢出的腹肌或是胸肌,路衡谦的肌肉线条更加流畅且极具力量感,但薛枞却没有多看一秒的念头。
他只想路衡谦赶快拿西装把全身裹上。
局促和紧张,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路衡谦的一腔执迷,是不掺杂任何欲望的。
与他所设想的并不相同。如果说薛枞对路衡谦是捧上神坛般的倾慕,那么这种倾慕也代表着,薛枞并没有那么希望接近路衡谦本人。这份沉重而执着的寄托,是他在虚无想象中勾勒出来的藤蔓,他需要一个人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牵扯着他,也需要这个人用冷淡的拒绝打断他的妄念。
他潜意识里不希望这个形象凝结成实体,可又交托出全部身心依赖他。
薛枞只会执迷于不可能开始的感情。因为他不相信善终,又害怕结束,唯恐被孤零零地独自留下。
所以那纯粹是根植于精神层面的情愫。至少他从没想象过与路衡谦产生任何肉体上的牵绊。没有孟南帆在身边,薛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路衡谦单独相处。
没过一会儿,路衡谦折返回来。这回倒是披了件浴袍,结结实实挡住胸口,可浴袍松垮,总有盖不住的地方。
薛枞仍然坐着,乍一回头,看到走到跟前的路衡谦。
路衡谦的身高和气势令他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薛枞见过新职员在他旁边哆哆嗦嗦说不清话的样子。
薛枞想要摆脱坐姿和站姿带来的视角差,便伸手在椅背上借力,也很快站了起身。
路衡谦却忽然兜头套了件雨衣在薛枞身上:“有常识吗?”
薛枞这才发现降雨的范围扩大到了泳池这边,但他方才有些出神,被淋湿了头发也没有在意。
路衡谦本来想直接把雨伞递给薛枞,见他双手都不得空,又想着他等会儿回去一只手撑伞或许不太方便,才拿了雨衣。
兜帽将薛枞的上半张脸都遮住了,路衡谦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露出薛枞的眼睛,这双澄澈冷冽的瞳眸里自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谢意。
倒是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又有些有趣。
路衡谦特意低头看了看,见薛枞的耳垂已经褪去了曾泄露出一丝羞恼的绯色。
他不知道薛枞难得一见的不好意思来源于何处,姑且当做是由于腿伤而没去过泳池造成的不习惯。
现在看来应该是适应了。
薛枞果然很快伸手把路衡谦替他整理的胳膊推开:“谢了。我自己来。”
但不知怎么,薛枞又不看他了。
路衡谦觉得诧异。
就像每每碰上就冲你龇牙的豹子,竟然根本没有凶性,被撸了毛之后不仅没咬人,还不明所以地躲进了你家后院的假山里头。
他无法理解薛枞这一次的害羞又是因为什么——他忽然不觉得薛枞的退避是孤僻了。
薛枞脾气乖戾、冷眼和他对峙的时候,路衡谦倒是惯于应付,可是微微对视就移开目光的薛枞,让路衡谦应对得艰难。
有什么在心里很轻地挠了一下。这种回避就像是薛枞对他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感情似的。
想必是自作多情。
“换个地方避雨。”路衡谦见薛枞浑身都被淋湿了,虽然穿了雨衣,也难保不会感冒。
“雨很小。”薛枞没想到路衡谦在这个问题上这么执着,但还好路衡谦拨弄好雨衣后,就与他保持了距离,薛枞又道,“我回去了。”
路衡谦短时间内听到薛枞重复了好几次要走的意图,却很罕见地想要留人,大概是这副模样的薛枞太难得一见。
他好像忽然有一点明白孟南帆为什么总爱逗薛枞说话。
“地上很滑,”路衡谦道,“我陪你吧。”
只能怪孟南帆提到薛枞的次数太多了。
薛枞不能理解路衡谦突然的殷勤,反正打过了招呼,便转身走了。
泳池边的路面在积了雨水之后果然很滑,拐杖在地面支撑不稳,路衡谦在旁边扶了一把,又收回手去。
他本来没打算再跟着薛枞,毕竟薛枞不太乐意。可眼下这种状况,还是决定一路护送。
薛枞显然还不习惯完全脱离轮椅行走,又遇上地面湿滑,套在头上的雨衣还总是时不时滑下去遮住眼睛。
路衡谦这会儿打了伞,又陆续扶了薛枞好几次,他倒没指望薛枞能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架不住薛枞避开他一次比一次刻意。
“非得摔一跤才长记性?”路衡谦见薛枞又往旁躲,“摔出毛病我怎么跟南帆交代。”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和孟南帆联系过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说出这种借口。
把薛枞接到这里避风头和孟南帆没有关系,照顾薛枞没有,替他拿雨衣扶他回家更没有。
可能他实在是不想看到薛枞那种委委屈屈的表情。
薛枞看了他一眼,这回没躲,也当然没有路衡谦以为的那种委委屈屈的表情,他神色不动,只说道:“你把衣服穿好。”
路衡谦这才注意到,随着走动和搀扶的动作,他身上本来就随意披着的浴袍已经敞开了。
他又看了看薛枞一本正经的模样,一时也无话可说。
因为薛枞的耳朵尖又渗出了一点粉色。
好像游泳这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变成了什么不正经的玩意儿。
再加上薛枞的视线一味闪躲,仿佛看到路衡谦是件很羞耻的事情,搞得他也觉出一点不自在来。
路衡谦把衣服重新拢好,还很仔细地系上腰带以确保不会再次滑开。气氛一时转为尴尬,从薛枞个人的尴尬升级为双方共同的尴尬。
路衡谦尝试着把话题转移到一个绝对正经的方向,使气氛回到正轨:“我有一些沈氏的消息,媒体应该不会报道。你听吗?”
薛枞看他一眼,想了想,才点头道:“嗯。“
“前段时间,有一条黎姓官员遭到不明人士枪击的新闻,当时很快就撤了,”路衡谦注意着薛枞脚下,提防他踩空,“就是黎江穆,你见过的。“
“我知道。”薛枞道。
路衡谦还记得薛枞被黎江穆儿子划的一刀,见薛枞反应平淡,便继续道:“警方查来查去,没能找出证据,最后传出来的线索是,和沈安有点关系。”
“我倒不觉得他有这个能力。“路衡谦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