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43)
“不要动,”黎问虽然看上去仍然睡眼惺忪,手却很稳,“麻药过去了,你的腿,现在会痛。”
会痛?
薛枞不敢置信地僵住。
他试着感受下半身传来的、尖刀刮骨般的锐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像在触摸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美梦。
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地停住,又颤抖着、轻轻搭在自己的膝盖处,那模糊的、温热的触感让他的手指越收越紧,喃喃道:“真的……”
“嗯,”黎问见他用的是要将指甲陷进肉里的力度,便将他的手挪开,“不要着急。”
薛枞根本没有在听黎问的话了。
当惊喜达到一种极端的程度时,薛枞已经无从反应,他甚至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木然。黎问怎么摆弄他,他都没有排斥。
为了离双腿更近,薛枞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后脑勺便抵在了黎问的肩窝,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放手。”
薛枞忽然回过神来一样,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道。可他的右手却死死抓着黎问胸前的衬衫,双肩无法抑制的颤抖蔓延到指尖,再透过它们传递给了黎问。
薛枞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了。
黎问垂下眼,能看到他完全失去血色的双唇,削尖而苍白的下巴,以及脖颈皮肤下、几乎透明的细小血管,透出淡淡的青色。
“不要怕。”
黎问的发间藏了一枚不知何时落下的叶片,垂下头的时候,刚好掉到薛枞的脸上。黎问抱着他,抽不出手,只好轻轻地对着薛枞的侧脸,吹了一口气。他的嘴唇离薛枞的鼻尖很近,似乎再近一厘米,就会碰到一样。
那叶片乖顺地落向了地面。
薛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如同鹅毛笔尾轻轻拂过的触觉,在脸颊一触即离。
薛枞的手也渐渐松开,终于放过了黎问被扯得皱成一团的衬衫,和摇摇欲坠的纽扣。
“让我……”薛枞的姿态终于舒展了一些,“让我试一试。”
黎问却摇摇头:“现在还不能走。”
——以后是否真正站起来,也依然未知。
他没有把这句话转告给薛枞,可从他的神色里,薛枞已经读懂了。
薛枞却没有多么失望。
至少,至少不是像从前一样,连双腿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会痛就足够了。
他的愿望一向谨慎,可就连最微小的,也统统未曾实现过。于是他的期求愈来愈少,以至于不会再更痛了。
如今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已经是命运的恩赐。
“恭喜你。”黎问的语调很平,可壁灯斜斜投来的灯光,将他的脸和手臂都晕出一层层温暖而模糊的光圈,令他的姿态都显得过分地温柔了,“薛枞。”
一串刺耳的音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黎问皱了眉头,他还从没听过这么不悦耳的铃声,忍不住想要捂耳朵,可怀里抱着人,只好委屈地忍了下来,嘴里小声嘟哝了一句:“好难听。”
他不知道这是薛枞特意给沈安的号码设置的专属铃声,以提醒自己不要误接。
薛枞没听见黎问的抱怨,他接通电话,听到对面错愕而又欣喜的声音。
“哥,你醒了,手术怎么样?”似乎也没想到会被接通,沈安连珠带炮地问道,“为什么我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薛枞见不远处有护工推着轮椅过来,便对黎问示意将自己放下,才对沈安说道:“谁让你自作主张?”
“什么?”沈安愣住,“我没有。”
薛枞被黎问小心地放回轮椅里,终于自在了许多,手指有些不耐地敲击着手机的机身:“手术费我会转给你,等会儿把账单发给我。”
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会明知是沈安的来电,也不得不接通了。
“我以为是你自己——”
沈安隐隐地察觉出不对劲。
他确实在薛枞进了手术室之后,一直悄悄守在外面,可等他想去结清费用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了,他那时以为是薛枞。
可按照薛枞的意思,应当又有谁,在沈安不知道的时候,和薛枞扯上了关系。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哥哥带走了。
薛枞对沈安向来只是通知,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而那端的沈安像是终于才回过神似的,恨恨地将手机砸向了地面。
黎问见他已经和对方聊完,才慢悠悠地接过话题,道:“是我付的啊。”
薛枞哽住,看怪物似的打量了他几眼:“为什么?”
“你跟我说,”黎问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种问题,向薛枞投去了比他更疑惑的一眼,“你要做手术。”
显然两个人都很不能理解对方。
薛枞回忆了一下,因为相隔并不久远,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黎问当时的回答。
——“知道了。”
原来黎问口中的“知道了”,是这样的意思。薛枞有点头疼,又有点好笑。
“自作主张”的不是沈安,倒是黎问。
他不仅理所当然地承揽了手术大大小小的事宜,帮他转到条件更好的疗养院,切断了跟着薛枞的小尾巴,还尽职尽责地,一听到薛枞醒来的消息,就乖乖前来探望。
他是当真以为薛枞需要帮助。
“你要还给我吗?”
黎问听到了薛枞刚才的通话,才有此一问。
薛枞无奈地点点头。
“哦,”黎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那你加我。”
可能是联想到薛枞之前还了十倍奖学金给他的事,黎问想了想,又气定神闲地补充道:“这次不要利息。”
薛枞哭笑不得,加了黎问的微信之后直接将钱转给他,黎问也不扭捏,大方收了款,又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对薛枞道:“医生说,要晒晒太阳。”
薛枞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分明已是夕阳西下,只余几缕勉勉强强的夕照。
“你睡太多了。”黎问见薛枞的神色不像很乐意的样子,又说道。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睡得也不算少。
“而且医生来看过,”黎问继续补充,“可以出去。”
边说着,边将薛枞推出了门外,不再等他答复了。
一路无话,黎问将他带到一片树荫下,那里摆着几张木桌,应当是吃饭用的,黎问见那上头一尘不染,显然刚刚有人打扫过,才放心地把薛枞推到旁边,自己也找了个椅子坐下。
“你饿了吗?”黎问看向薛枞。
边说着,他向右侧做了一个手势,就有人提着两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餐盒走了过来。
“不用,“薛枞见了,拒绝道,“我还不饿。”
黎问又仿佛很莫名其妙似的,看了他一眼:“可是我饿了。”
他的语调总是软软的,在每句话收尾的时候都有一个不很明显的降调,显得很柔和,偏偏又一次成功把薛枞噎得没法招架。
薛枞这回很轻易地妥协了:“好吧。”
“那一起吃。”黎问接过几个堆叠起来的餐盒,放在桌上,又把它们一个一个捧下来,在饭桌中间排开。从那人递过来的口袋里,拿出免洗的洗手液,擦洗了一遍双手,之后再找出消毒纸巾,仔仔细细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还顺势捉住了薛枞的手。
薛枞挣脱了一下。
“要擦干净。”黎问将薛枞的手撑开,小心绕过了手背上医用胶带压着棉球的地方,从手心到指尖,连指间的缝隙都没有放过,在摩擦到指节时,还会轻轻揉搓一下。
可擦手就是擦手,这样的动作对黎问来说,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
薛枞看了眼他万分认真的侧颜,觉得这个众人口中没什么脾气却难以亲近的人,其实有点呆呆的。
黎问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才将那几个包装得很细致的餐盒揭开,露出里头泛着热气的大闸蟹。
薛枞刚刚做完手术,自然是不能吃这些的,是谁嘴馋,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