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8)
“可我在休假呀。”孟南帆揶揄道。
薛枞沉默以对。
“又不理我了——”虽然话仍不多,孟南帆却敏锐地察觉到,薛枞今天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他深谙得寸进尺的妙处,又劝道,“工作室那些人很有趣,你可以和他们多聊天,上班也不会无聊。”
薛枞瞪他一眼,苦于找不到目标,于是等同于瞪了空气。
“好了,”孟南帆又是一笑,对于今天意外的收获已经足够开心,“不为难你。我自己洗吧。”
薛枞还待说些什么,却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晚安,小枞。”陷入沉睡前,耳边是孟南帆十分温柔的声音,“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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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薛枞没有酣眠,也没有好梦。
或许因为梦是经验的投射,而他确然是厄运缠身的。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那是高二的一次晚自习后,他只身去到沈宅。
“来了。”
尖而细的女声从二楼传来,那人斜斜倚在木质的栏杆处,殷红的指尖松松叼着根女士香烟,见了薛枞,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就在那烟气缭绕的地方望下来,眼中睥睨的神色也没有丝毫遮掩的意图。
这其实是薛枞第一次来到沈家,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停住不动,也没有出声。
“你这孩子,太见外了些,也不来陪阿姨说说话。”那女人站直一些,墨绿的旗袍衬得她更加的身段玲珑,应当是刚参加了宴会,妆容仍然隆重,明明是她将人叫过来,却装模作样道,“不巧了,今天我们家老沈不在。”
相形之下,轮椅上的薛枞,实在是落魄得多了。可他摆出的姿态,却仿佛比那女人更从容百倍。
“那你就陪阿姨聊一聊吧,”周玉琪见他不动声色,烦躁地吸了一口烟,又流露出惺惺作态的温柔,“就说说,他那天,到底给了你什么?”
“你不知道?”薛枞实在厌烦这女人的贪婪,要不是她威胁拿走房子,他今天也不会过来。
他如今十分无聊,手上摆弄着一卷医用绷带——是医生嘱他带在身上,以作急用的。
周玉琪却是被按住了痛处。
沈易除了看在儿子的份上,在那人死后,给了她一个沈太太的名分以外,再无其他。她顶着这个表面光鲜的头衔,也真的只是表面光鲜。不然,也不敢把主意打到薛枞的头上。
谁让这人榆木脑袋,拿了钱不用不说,还信誓旦旦要和沈易断绝关系,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会对沈易提起的。
更妙的是,薛枞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
“我当然知道,”周玉琪怎么肯让薛枞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弱势,她以为的扬眉吐气至今没能到来,心中的不甘更甚,“只是,你既然用不上,又何必占着。”
薛枞第一次抬头打量起周遭堂皇的摆设,再看看周玉琪周身华贵的装束与配饰,冷笑:“原来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周玉琪这种女人,自然不会被一两句轻飘飘的讽刺刺痛,她尖细的嗓音沉了一些:“不如我们来想想,北区10层的那套公寓?”
薛枞唯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那间公寓,偏偏仍在沈易名下。
沈易心怀愧疚,明明什么都可以留给他,却只除了那套公寓。薛枞不知道周玉琪对沈家到底插手到了什么地步,这软肋就被她拿捏住了。
薛枞的手蓦地收紧。那卷绷带被他缠在手上,很快便勒出一道道红印。
就是这么一个贪婪、虚伪、肤浅、蠢笨、装腔作势的女人,却——
他冷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卡片,毫不留恋地扔在地上:“拿去。”
周玉琪慢慢地走下楼梯,可逐渐加快的脚步声依然暴露了她的急切:“密码?”
“没有密码,”薛枞见她走近,将轮椅退后了一些,“你拿去用,自己跟他解释。别来烦我。”
沈易不可能连这点钱也不给她用,他并不信周玉琪会将这张黑卡放在眼里,便心知她尚未罢休。
果然,她站起身,将滑落的卷发绕回耳后,又端出贵妇人的架子来:“还有呢?”
薛枞嗤笑:“还不够?”
“听说,他还留了些给……”周玉琪说起这些话,也毫不心虚,“死人留着,有什么用呢?这年头也不兴陪葬了。再怎么亏欠,也欠不到死人身上。”
薛枞的手握得更紧,那一圈紧紧缠在小臂的绷带,几乎陷进肉去。
周玉琪等着他的回话。
他沉默良久,在无声的对峙中率先开口:“你说得对。死人留着东西,有什么用。”
周玉琪听他语气松动,心下稍安:“乔乔可算懂事了。”
这声“乔乔”令薛枞几欲作呕,他强忍着恶心:“你过来。我不喜欢大声说话。”
周玉琪欣然过去。
薛枞将她眼中的轻视看得明白——任谁也不会将一个轮椅上的瘸子,当做什么威胁。
“说吧。”周玉琪虽不算高,却仍然是站立的。任何一个站立的成年人,都比轮椅上的薛枞高上许多。
她俯视着薛枞。
“你有一点后悔吗?”薛枞抬起头,试图将心中嗜血的野兽押回牢中,他那么吃力地在周玉琪的眼中寻找,也没有见到一丝悔意。
那人分明只有得胜的快意,为了近在咫尺的诱惑,嘴里却说着:“我当时不该冲动。”
她在薛枞的逼视中,有些败下阵来,不自在地说:“但最后的结果,也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是啊,不是你的错。”薛枞点点头,这话不知是在附和她,还是在劝说自己。
可这又是谁的错?
偏偏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在两个女人恶毒与冷漠的夹缝中,在另一个人经年的无视中,如同一滴水融进水里,消逝得不留痕迹。
薛枞神色怔忪,周玉琪却回过神来,顿感大失颜面。
她轻咳一声,又露出那副容忍而关切的神色,摆出副高高在上的体恤。
薛枞咬紧牙关。
他厌恶死了这种目光,更讨厌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用了整整一年才接受双腿毫无知觉的事实,那缓慢拼凑的自尊却总能轻易被一个个异样的目光打败。
——好奇的、同情的、轻蔑的、不屑的……
这些异样的眼神让他从此不能再被视为“薛枞”本身,甚至不再是一个人,而只能是“残疾人”,是“瘸子”。
他也曾被人交口称赞,也曾是人们艳羡目光投射的终点。
是老师宠爱的优等生,也是母亲手把手教导下,同学们争相传颂、见他脸红还要刻意叫上一句的“芭蕾王子”。
可是那些都太遥远了。
这具残缺的身体足以折损他的全部骄傲,却又有人给他套上求死不能的枷锁。
如今所有的赞誉,都再也离不开一个词——“可惜”。
长得那么标致,家境那么优越,成绩那么拔尖。
但是可惜了。
可惜是个瘸子。可惜……
“阿姨,”薛枞终于像周玉琪所期望的那样示了弱,他的声音颤抖,拼凑出破碎的字句,“你有去她们的坟前,上一柱香,说声抱歉吗?”
周玉琪心中不屑,嘴上却道:“怎么会不去?真是苦命啊,只可惜——”
可惜?
——分明是可恨!
“那好吧,”薛枞的牙齿也止不住地战栗起来,他颤声说,“阿姨,你蹲下来,我在你的耳边说。”
周玉琪施施然蹲下,她甚至理了理旗袍的下摆,才附耳过去。
却在这一刻,薛枞反手扣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压制她的反抗,迅速将那一截白得渗人的绷带套上她的脖子。
套牢之后,却故意将她的双手放开。
“咳、咳咳!”周玉琪被死死勒住,缓慢的窒息感开始包裹她,恐惧令她的双手不自觉地乱挥,“放开、放、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