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仿佛听到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从幽深的夜色中传来。
戏已在无人处唱到尾声,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正从指缝里漏出去。
咚,咚,咚……滴答,滴答,滴答……
——来不及了!
惊怖感来得毫无预兆,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抬手,盖在眼上。
那梦境般的柔光霎时间褪去,他在指缝形成的黑暗中,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心。
这一回,陈静堂设的又是什么局?
对付此人,取巧无用,猜度无用,唯有凭一股雪亮的孤勇,向他刀锋迎去——你既给我一条生路,我便去闯。
漫漫回廊,灯火尽灭,空无一人,纱幔上还残留着白日交战时的血气。
偌大宋府,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拂空了,任由他如游魂般穿行。
梅洲君一生中从未走过如此顺遂的路,也正因于此,他走得并不快,冷汗却飞快渗透了重衣。
夜里的风声,从四面八方扑向他,数不清有几重猜疑,他单手插在侧袋中,握枪的手依旧冰冷而干燥。
直到——
铛!
他踢到了什么,仅漏出一丝轻响,便被他用鞋底踩住了。
那轮廓是……半把残刀?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侧转枪口,向背后的风声——
好浓的血腥气!
向他腰背袭来的,简直是一阵血雨,却裹挟着斩碎一切的,近乎凄厉的勇气。梅洲君毫不怀疑,他能在瞬息之间拧断自己的脖子,并向尸首踏上一脚!
只是——
来不及捕捉那一缕异样,他已听到了对方喉咙底下的喘息声,简直是负痛的野兽,压抑着含含糊糊的低语。
梅洲君的手指已扣下扳机,那一股力不可挽回地推进,直击在撞针上,但他终于听清了。
“别,拦,我……我要……去找他!”
那是——
枪口向下一错,子弹以毫厘之差脱膛而出,对方却重扑在他身上,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无法抗衡,仅能一并翻倒在地上,喉中猛然腾起一股血气。
——蠢材,你看一看我!
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仅能伸出两指,去触碰对方的肩侧。
这家伙亦在脱力的边缘,伏在他身上许久不曾动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拖带绞,生生向台阶下爬了数步。
梅洲君脑中晕眩,浑身血液逆流,才意识到自己已半身悬空——是枯井,这家伙体力不支,要将他推进井里!
此时已有月光,依旧看不清么?
——是我!
好在他的手指终于攀附在对方的手背,如往常一般,飞快拍了两拍,这一串小把戏终于如电流般,令对方猛然惊颤起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抱住了他。
“梅洲君,梅洲君……是你,是你?”
那声音里的后怕令人不忍心去听。
“天还亮着么……”
这句话戛然而止,惨淡月光已经洒下。
陆白珩满面是血,眼睑都被浸透了,显然方从疯魔中回过魂来,眼神异常惊惶,甚至不敢来碰他颈上的淤青。
“我……你没事吧?我为什么没认出来?”
——若不是我,来的便是子弹!
梅洲君借着月光一瞥,井下横陈着七八具尸体,并厚厚一层说不出名字来的鸟尸,起初还能看得见贯喉的刀伤,后来便都是以蛮力拧死扼死的。弹尽粮绝之后,这一战的凄厉依旧在井中回荡。
——这一下午,你都在井里?
陆白珩浑身一震,哑声道:“救出大哥后,我扮作了宋府的卫兵,谁知道混战之中,依旧遇见了俞崇的搜捕。大哥行动不便,我们只能在枯井中暂避,谁知道……井下竟然有暗道,有日本人悄悄向府中潜入,我只能来一个,杀一个,那头见形势有变,就下了断龙石,将暗道堵死了。”
——你大哥呢?他还在井里?
陆白珩死死盯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手指一顿,便有一只颤抖的手,触及了他唇边的血痕。那一股力道极其微弱,是一种充满绝望的试探,梅洲君下意识张了一张嘴,却依旧是无话。
仅有空洞的气流,挟着温热的血腥气。
你为什么不说话?
第163章
——啪!
陆白珩忽而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只是脱力之下,那一巴掌非但不能泄愤,反倒徒增伤心。
“是我来迟了,是我没能……”
——埋伏早已设下,你即便来了,也于事无补。
陆白珩咬牙喘了一阵粗气,那声音痛得仿佛在刀丛中拧转。以他的心性,这辈子都难有这样刻骨的恨意了。
“是……谁?!”
梅洲君无声地抬起手,按在他剧烈颤动的眼睑上。
——你见到我,是凶多吉少。
他的指腹一瞬间就被热泪打湿了。
"凶多吉少,我在乎么?”陆白珩咬牙道,“他拿你做饵?他怎么……怎么敢!"
——玉小老板,怕不怕?
"怕什么?我杀他,还要挑黄道吉日么?"
他虽是强弩之末,话里却仍回荡着一股悍烈的杀机,梅洲君手指一顿,今日棋差一招,既然有人并肩,心中也再无什么遗憾。
——陈静堂,你如愿以偿,还不现身么?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数十支手电筒杀在地上,在荒草露水间腾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光海,连鸣虫亦被震慑住,仅余一片一触即发的死寂。
来的足有近百人,敌众我寡,若是存心搜查——数十秒内,便将狭路相逢!
"绝不能放他走!"是宋道海的声音,因极度的绝望而状若癫狂,"晋北,晋北绝不能葬送在他手里!"
"大帅,不能管他,我们必须尽快撤离!"
"杀了他,以他的首级——"
砰砰砰砰砰!
子弹向着他们的方向,脱膛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梅洲君的手臂,用力一扯!
“大哥!你怎么出来了?”陆白珩急道,“你的伤!”
没有人回应,陆雪衾倒卧在井边荒草中,身上的长衣已被血水浸透,但仅剩的力量灌注在五指之间,依旧扯得梅洲君跌入他怀中。
直到这时候,那可悲的本能依旧不减——枪弹声中,他强撑起半身,将梅洲君死死压制在臂弯之下。
梅洲君喉中剧痛,在咫尺间与他对视,这一眼来得不是时候,宿昔那些恩怨猜疑奔涌到一半,远不到了结的时候,却仿佛被茫茫月华洗净了。
乱发和着血污触在他面上,刀与剑齐齐低眉。
这时候谁也说不出话,唯那只手,在他颈后轻轻抚了一抚。
陆雪衾披在肩上的卫兵服早在动作间滑落了,颈上鞭伤贯及后背。火棘汁催发之下,昔年旧伤再难遁形,刀伤枪伤无法细数,还有那与他血肉相连,不见天日的——三十六道鞭伤。
那一瞬间,梅洲君背上亦掠过一串有所感应的痛楚。
刻刀为证,三七对分,绝不反悔!
"今日若死在乱枪中,依旧……如此,"陆雪衾低声道,短短一句话,竟因气竭中断数次,"他年有人戮尸,便知我不曾背诺。"
脚步声终于袭至近处,荒草应声倒伏,露水纷纷坠地。
滴答,滴答,滴答。
幽幽的钟摆声再度扑来了,有一种说不清是宿命还是人谋的东西,在井边冷冷地徘徊。
来的并非枪声。
近百道脚步声先后越过他们的藏身处,以一种败军之将的狼狈,争相向后门奔去。
与其说是搜捕,不如说是败逃!
宋道海被掩护在一众幕僚之中,拖着一条跛腿,跌跌撞撞,脸色铁青,他身后缀有数辆大车,装满了临时收拢的金银细软,连匣子都来不及锁上,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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