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几天,医院里的线人递信过来,说严会长胸闷异常,要再去照一次X光机,届时只有一名医生在内,恐怕是动手的良机。
果然,陆雪衾的牙笏跟着就来了。
梅洲君一眼扫下去,还是常见的那几出,开锣戏就是武丑的《三盗九龙杯》,这是让他总揽全局的意思。紧跟着是玉姮娥的一出的《审头刺汤》,扮作雪艳,是出必见血的刺杀旦,另有几个花脸替他缠住外头的看护......
突然间,他的眼神顿住了,手指在大轴上点了一点。
“你让两个小孩儿善后,恐怕不太妥当吧?”
陆雪衾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道:“奉秋和梨药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不算小孩子了。”
这两个都是老班主收留的弃婴,梨药是小旦,秀美文静如少女,奉秋则是个娃娃生,狡黠伶俐,鼻梁上天生有块蝙蝠样的胎记,很得梅洲君喜欢,只等他变嗓之后来接武丑的班。
谁知道这一滩浑水,终究还是把他们卷进去了。
“你就发发善心,给我留两根好苗子,行不行?”
陆雪衾徐徐道:“圣玛利医院的院长莎莉丝女士,年过六旬,从医以来,最长于治疗儿童呼吸病,几乎每年都会有一群经她之手痊愈的孩童赶来,替她办生日会,时间恰好是那一天下午。届时鱼龙混杂,梨药和奉秋都是少年,不容易引人起疑。更何况,其他的人,我还信不过。”
“你就非得指着我的人?”梅洲君道,“这两个都是小孩子心性,凑热闹还成,派不上正经用场,你非要扯进来,恐怕还要吃大苦头。”
他这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个中有多少虚情假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陆雪衾这是嫌抓不住他了,要往两人间这盘乱棋上加码,身边人陷得越深,他就越是无处可逃,个中凄凉,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只是这两个小孩儿,又是何其无辜!
正心潮起伏间,窗上突然传来叮叮两声响。
梅洲君心里一惊,草草把身上收拾停当,这才伸手将窗帘拉开了一道。屋外天色转暗了,一点朱砂印似的光在玻璃上乱窜,没几下就头破血流地乌下去了。
梅洲君乍一眼看去,还道是灯芯的反光,只是这东西僵而不死,落到了窗缝里,在这死生一线中,把两片硬翅挣得呲呲作响,泪眼似的微微发亮。
原来是只碰壁的萤火虫。
这小虫使错了劲,往死地里越挤越深,终于发出瓜子迸裂似的一声脆响。
梅洲君心中恻然,从口袋里取了钢笔,去挑它卡在窗缝里的硬壳。
才挑了没几下,陆雪衾就从后抓住了他的手。那种冷硬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长满了脚,窸窸窣窣地爬到他脊背上来了,刚刚情事中的汗水,尽数化作了冷汗。
梅洲君半晌没说话,突然轻声道:“算我求你,行不行?”
陆雪衾摇头道:“我不会放你走。”
他话一出口,就伸手将窗一推,吱嘎一声响中,掺杂着什么东西被碾成齑粉时的呻吟。
他这厢窗户一开,立刻有人往后单脚跳了几步,鼻子上红彤彤的蝙蝠胎记也跟着皱成了一团。
“班主,您老人家可放心吧,有我把着风呢,就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道,“师哥呢?你可说好了,会让我俩见见他的。”
梅洲君纵是满怀心事,也被他龇牙咧嘴的滑稽相逗笑了,抬手在玻璃上一敲,道:“抬头。”
奉秋一下就窜起来了,压低声音叫道:“师哥!梨药,快,快过来。”
“慢着,”梅洲君出手如电,一把拎住了他耳朵,“刚刚听见什么了?”
奉秋吐了吐舌头:“班主和您商量事儿,我哪敢偷听啊。”
“我看你胆子肥得狠。”
“不敢不敢,是师哥您教得好。”奉秋得意洋洋道,一勾手把梨药搂了过来,“药儿,快把咱们准备的大礼孝敬给师哥。”
梨药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好不容易才从他胳膊底下挣出一张粉扑扑的脸来,一笑起来还有个羞怯的梨涡,很有点雌雄莫辨的意思:“师哥,给。”
他抱的是个玻璃罐子,里头装了一团柔淡的鹅黄色光芒,和灯火迥异,即便是梅洲君这么娇气的眼睛,也不觉刺目。
奉秋忍不住邀功道:“师哥,我俩好不容易抓来的,足足一百零八只!你不喜欢点灯,拿这个放在屋里头,也能照得亮堂一点儿,免得晚上起夜撞着脑袋。”
“一百零七只,”梨药小声道,“刚刚被你漏跑了一只,你忘啦?”
罐子里头叮叮当当的,都是小虫无计求生的绝响,圆圆一团光滚在他手掌上,像融化的雪水,冷得让人牙齿打颤,又带着一种新鲜而凛冽的近乎于希望的味道,削尖了往心窝子里钻。梅洲君怔了一下,对上面前四只黑亮的眼睛,心中百味杂陈,简直到了无以言说的地步。
奉秋道:“哎呀,你笨死了,一百零八多吉利,师哥都不会去点兵。”
梅洲君微笑道:“我可得谢谢你们。奉秋,听你声音,是变嗓了?怎么样,定好了没有?跟我入了丑行,可就不许反悔了。”
“怎么会?我都盼了好久了。”奉秋喜出望外,“这可是双喜临门!”
“这么得意?还有什么喜事?”
奉秋嘻嘻笑道:“班主跟您说了没有?我和梨药也能接活了,就像您一样,当戏里说的大侠客,白天唱戏,夜里杀人!”
“我?”梅洲君道,“有的人杀人是大侠客,有的人可不是。”
梨药又细声细气道:“师哥肯定是。”
梅洲君没回答,只是暗地里往陆雪衾手上拧了一下,道:“天不早了,进来,从后门走,赶紧把你们班主撵回去,好好练功,不许怠慢,听到没有?”
“听到了,师哥!”
第37章
奉秋把梨药托进了窗里,紧跟着翻了进来。
一边膝盖刚压到窗框上,院子斜对面的一扇小门就开了,从里头一颠一颠地滚出个人影来。奉秋耳朵尖,赶紧猫身往里一躲,扯拢了窗帘。
就这么一转头的工夫,屋里就剩下了他和梅洲君两个人。
梅洲君笑道:“不错,是有长进了,还探头探脑的做什么?赶紧跟上去。”
奉秋压低声音道:“我看清楚了,是个小胖子,冲着这儿来了,来者不善,师哥,你要当心了!”
果不其然,他这话音刚落,窗外那道人影就一边跑,一边朝窗边大肆吐起口水来。
梅洲君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下却被结结实实恶心了一把。他把奉秋往桌底下一拨,一举扯开窗帘,果然撞见了梅玉盐那张年画娃娃似的脸。小半个月不见,那腮上又吊了两团白肉,拱出一张鲜红的菱嘴,口水一梭一梭吹箭似的打在窗上,砰一声,团团炸开。
梅洲君道:“哪来的河蚌精?功课做完了没有?”
梅玉盐大声道:“你管我!”
他见梅洲君迟迟没开窗教训他,眉毛却越拧越紧,知道是抓住了命脉,不免得意起来。
“喂!”梅玉盐道,啪的一声往玻璃上拍了一巴掌,“小气鬼,你求我啊,求我我就赏你一个。”
只见五根短指头上,顶了十来枚宝石戒指,都有鹌鹑蛋那么大,仿佛从指缝里睁开了无数只珠光宝气的眼睛。
“瞧,多漂亮,比你那劳什子领针值钱多了!”
梅洲君挑眉道:“哪来的?”
“当然......当然是我的。”
他说的显然不是老实话,梅老爷爱惜这个小儿子,唯恐他露富被歹人惦记,平时虽然好吃好喝喂养着,却很少往他身上添置金银珠宝。
梅洲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糟了!”
他就此打住,不往下说了,可那双眼睛挟着未褪的红云那么一飞,就跟唱戏似的,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看得人心肝脾肺都打起颤来。
梅玉盐到底是小孩子,第一眼看过去,还觉得他是虚张声势,没捱过片刻功夫,就转而怀疑自己命不久矣了,忍不住把脸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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