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缄默良久,遥望在远处剪花枝的外婆,突然叹了口气。江舒亦见怪不怪,他们一直对他忽冷忽热,也许是把对女婿的不满,偶尔投射到了他身上。
走到岔路,江舒亦打算上楼,外公叫住他,表情变得温和,“你回国可能生活得不习惯,我有好友在A大任教。待会儿我跟他打声招呼,让他多照顾你。”
江舒亦最怕人情往来,“不用。”
但外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你应该记得你程爷爷,A大物理系院士,明天一起吃顿饭。”
*
A大,程青山在接电话,临市一个教授向他引荐学生小刘读博。
程青山是国内天体物理学奠基人,类似的电话和邮件每年能收到不少。了解到小刘的研究方向和成果后,他拿出专用话术,“这孩子不错,但我硕博名额都满了,排队的人也很多。”
又提供方案,“天体物理的刘教授有名额,需要的话我去问问。”
“不麻烦程老了,”教授疏朗地笑,“小刘的学术水平我知道,我也是厚着脸皮向您引荐。”
程青山忙,聊了几句便挂了。解决完手里的活儿,他扫了圈实验室,问一旁的高个子研究生,“靳原呢?”
高个子:“在辅导员办公室挨训,因为Samuel的事。”
物理论坛期间,各国学生聚会,靳原和Samuel起了冲突,A大负责人在外肯定护着自己学生,回来再秋后算账。
程青山匆匆出了实验室。
辅导员办公室,几个院领导坐了一排,面容严肃。
靳原站着,曲腿靠墙,他们说一句,他就应一句“是”,要么就“对”。
态度诚恳得不得了,仔细咂摸又不对味。
一拳打在棉花上,女领导温和劝告,“面对种族歧视和辱国行为,逞口舌之快没用,你在学术领域碾压他,强国比用拳头更好。”
靳原:“我双管齐下。”
“你还顶嘴?”主事的领导拍桌,“私人聚会闹事还好,国际活动性质就变了,你不能忍一忍?”
“我是党员,”靳原正色道,“‘为了保护国家的利益,在一切困难和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英勇斗争,不怕牺牲’是我的义务。”
“就你格局大,你马克思转世还是恩格斯转世?”主事领导呛他,随后一锤定音,“这事多少得给C大个交代,也让你长长教训。”
几人刚要讨论处理结果,办公室门被敲响了,程青山走进来。领导挨个起身,“程老。”
程青山点头示意,问他们具体情况。
听完,他看向靳原,骂道:“靳原你一天不惹事就皮痒是吗?跨国斗殴可真行,我说多少遍了,友好交流友好交流,你直接把人脑袋摁进蛋糕。”
“解一时之气,影响的是两校情谊,丢人丢到外面去了,我能活一百都会被你气得短命到九十九!”
“谁不知道你是我学生,啊?我就问你……”
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女领导听得有点心疼靳原,“程老,您消消气,气坏身体不值当。”
“消不了,这事我来处理,靳原你给我滚出来!”
女领导继续劝:“没多大的事,再说情感上可以理解,小伙子……”
门砰地关上。
靳原出来时从办公室顺了瓶矿泉水,递给程青山,“程老肺活量可以啊,骂三分钟不带喘气。”
“老了,以前一口气能骂十分钟。”程青山拧开瓶盖润喉,看靳原一眼,“做事低调点,下次尽量敲闷棍。”
靳原就笑,“行。”
程青山吐槽主事领导,“打了就打了,他想给什么交代,屁股不知道歪在哪里。”
今天放假,实验室提前收工,他妻子住院需要人看护,把靳原捞出来后,准备去医院。
学校给院士配了司机,靳原也上了车。
靳原大三下学期,被程青山push得提前写好了毕业论文,趁去医院的间隙,发初稿给他看。
程青山认真读完,抓不多的灰白头发,“细节上漏洞百出,专业知识一塌糊涂,连起来狗屁不通,看一遍短命十年。你这样发出去不仅丢我的脸,更丢自己的脸,你是来求学的,要对自己负责。”
靳原宛若老油条,问暴躁小老头,“没优点了吗?我觉得超短脉冲激光和固体靶相互作用的实验部分做得不错。”
程青山冷笑一声,“也就这部分能看了。”
他出了名的严格,但特别认真负责。骂归骂,实验手把手教,硕博毕业论文一字一句帮忙改。
临近退休,还坚持上本科的课,靳原会跟着他做实验,就是因为本科课堂上和他争论过天体辐射不透明度的观点。
然后喜提大佬垂青成就。
靳原打了个哈欠,在后座昏昏欲睡。
程青山问他国际物理论坛举行的竞赛,靳原伸手进包里摸索,摸出个金色奖章,“全是证明题,有几道挺难的。”
“不错,”程青山将奖章扔回去,“你现在大三下,保研进行时,我建议你留本校读研,也可以选择硕博连读。”
靳原:“不读。”
“你留本校我带你,实验室里那些学长学姐你也熟,为什么不读?”程青山恨铁不成钢,全方位分析利弊,尝试改变靳原想法。
“不想读,”靳原开玩笑,“程老你这么热情,我合理怀疑天体物理招不到人了,或者实验室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要拿我顶包。”
“我是为你着想,”程青山浇灌鸡汤,“人要有长远的计划,短期目标,长期目标,一步步走下去,才不枉活一场。”
靳原摆烂,“没有目标,准备混吃等死。”
气得程青山半晌没搭理他。
车驶入医院,程青山的妻子在住院部,她年纪大了,有基础疾病,身体一出问题并发症严重,好在重症转了轻症。
靳原来医院看过她许多次,轻车熟路进病房。
老太太很优雅,虚弱地躺病床上听钢琴曲。见有人来,她慢慢起身,在腰后垫枕头。
和面对程青山时插科打诨的态度不同,靳原拿出对长辈的恭敬,喊她宋老师,随后从包里拿出《All my life》放床头柜。
老太太眼神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作家?”
靳原笑着答:“上次我过来,看到您床边有好几本他的书,猜的。”
被翻得卷起了边,写了不少批注,喜爱之情显而易见。那天回去路上他问程老,程老笑得眯起眼,说妻子本质上是个文艺女青年,爱看书,最爱收集带签名的珍藏本。原本打算参加新书活动,谁料突发疾病,只能遗憾搁置。
老太太翻开书,惊喜地笑,“中英双语的,还有签名。”
“我在伦敦恰好遇上了签售会。”靳原云淡风轻道。
国际物理论坛的行程程青山清楚,忙得脚不沾地,“你哪来的时间参加签售会?”
靳原含糊应付几句。
老太太心情愉悦,下了病床,到阳台晒太阳,拿着书闲适地阅读。
靳原昨晚熬了通宵,一直打哈欠。程青山在剥橘子,对他说:“我看你整天混吃等死没目标,给你找点事做。”
靳原:“什么?”
“我有个多年好友,外孙英国长大的,从C大来学校交换,让我帮忙看顾。我这段时间忙,医院学校两头跑,顾不上。学校有交换生的一对一帮扶项目,别人我不放心,你和他对接一下。”
掰了半个橘子给靳原,“你上回抱怨宿舍环境差,学校剩了些教师公寓,都是装修后没住过的新房,我正打算给你申请套。这回刚好,俩房间你们一人一个,上课方便,也比宿舍住得舒服。”
除了实验和论文,生活上程青山极少吩咐人做事,帮扶只是小事,靳原当然愿意,更何况能换个地方住。
他住的那栋楼,不知哪个崽种在寝室养仓鼠,半年不到,鼠满为患,让他深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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