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腿部和手腕,滞涩冷冽的水流以及割进皮肤的麻绳纤维叫他瞬间认清了现在的处境——
下半身完全浸没在水里,上身靠高高吊起的手腕支撑,绳索的另一头绑在蓄水池上方的一根木柱上。这是一个水牢。而任喻就在他身边,双臂和自己一样,也被吊在木柱上,他垂着头,看上去了无生息。
“任喻。”他喊他的名字,用肩膀撞击任喻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醒一醒。”
直到他开始第四次尝试的时候,任喻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咧开嘴发出一声痛嘶。
“听我说。”方应理压低声音,迅速和对方交换自己已知的信息,“我们应该是被埋伏了,有人将我们打晕,收走了设备包,然后把我们关进水牢里。”
上一刻的记忆还是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别人家里作客,此时突然担着一个被开了瓢的脑壳吊在水牢里龇牙咧嘴,任喻消化了一下这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随即紧张地挺直身体,向幽暗的四周寻找:“阿闵呢?”
方应理正在想怎么开口,任喻已经立刻反应过来了,肩膀垮下去,重新靠回柱子上开始苦笑。
“有意思,大骗子被小骗子给骗了。”他自嘲,“他是故意引我们去他家的。”
事实上,那个房子可能根本不是他家。方应理此时明确了当时觉得奇怪的原因,阿闵邀请他们去他家吃饭,而他家却毫无炊烟。
“显然。”方应理说,“很可能从第一次在码头救下他就是被精心设计过的。”
“怪我。”任喻不无懊丧。
但方应理了解任喻,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很难做到冷眼旁观,哪怕99%的可能是陷阱,只余1%的真实,任喻依旧会为了那个1%伸出援手。
更何况,他清楚任喻并非完全不加判断,他有自己敏锐的直觉,只是一经这种直觉确认,他也容易相信。像在机场外搭别人的便车一样,方应理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早已为自己设置了层层壁垒,但他不会嘲笑这种信任,人与人相处本应如此。他爱的正是任喻的热忱,爱他经历过世事,却依旧相信人性。
“如果对方有意算计,我们怎么都躲不开。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
为什么。
打劫?贩卖器官?胁迫贩du?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选择两个健壮的成年男性下手,是不是太冒险了。
“总不能是看你姿色太好,要把你卖到酒吧里做牛郎吧。”任喻抿着嘴笑起来,被反绑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方应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场景下,任喻还能开得出玩笑,但他敏锐地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和钥匙插入锁孔的摩擦声。
两个人齐齐噤声。
“送完就出来,麻利点。”守门的男人叮嘱。
门应声推开,牵动房梁的震荡,灰尘簌簌地往下落,在刺进来的光线里像盏沙漏。任喻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光亮后,看清进来的竟然也是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身量比阿闵要高些,皮肤更白,但一样瘦削,颧骨隆起,以至于眼眸更瞩目,但这双眼睛和阿闵的又有所不同。他的眼睫更修长,眼尾微微向下捺,有点类似狗狗眼,总之是那种非常有少年气又很温柔的眼睛。
但最要紧的是,两人一眼认出,他穿着的浅灰色T恤,是廖修明那间工厂里统一制式的衣服。他们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被袭击的原因。
少年抱着两个食盒走到近前蹲下来,一边打开盖子一边说:“吃点吧,东西是干净的,不骗你们。”说的也是汉话,很标准,缅甸语对他的说话方式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说明他应当是很晚才来到缅甸的。
方应理勾着唇冷嘲热讽:“绑着怎么吃?”
“我喂你。”少年没生气,将手在衣服上仔细擦了擦,那双手极其粗粝,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十几岁的年纪,在国内恐怕都没做过什么家务,而他好像早已吃尽了苦。他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勺,那格外珍惜的姿态表明他或许长期经受着食物匮乏。
一滴没洒,勺子稳稳递到眼下,香气变得浓郁,挺黑色幽默的是,这还真是Kyay Oh。
方应理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皱了皱眉将脸撇开:“你是中国人?”
少年犹豫片刻,小声地“嗯”了一声。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任喻笑着给他看缚得发红的手腕,“这样不好吧?”
“这是老板的意思。”少年说,“你们也别怪阿闵,他也不想这样。”
任喻气极反笑,嗤了一声,虽然同样是骗子,至少他也知道,不是利用完别人的善意和信任说一句“我也不想的”就可以心安理得。
遭遇抵抗似乎在少年的意料之中,可他格外平静,只是深深地望着任喻,虽然距离很近,但目光却看上去十分遥远:“在缅北,良心这种东西是奢侈品。”
他复抬起手臂,将勺子里的汤水递到任喻的嘴边:“这里是水牢,疲劳、饥饿,站不住就会跌下去,水会淹没你的口鼻。其实缅北有很多种痛苦的死法,在那些发生之前,你选择饿死自己,非常不值得。”
笑声里的轻蔑转瞬即逝,任喻不笑了,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少年伸长的手臂上数道狭长狰狞的紫青色鞭痕。
少年离开后,仓库又陷入黑暗,从刚刚透进来的光线看,淡薄晦暗,已是下午。手头没有任何趁手的工具,方应理尝试摆脱绳索,直到手腕被擦出血色才停止下来。两个人放弃挣扎,浸在水里头抵着头靠着,肿胀的后脑突突地跳,低于体温的冷水使他们得以保持清醒。
“你会不会有点……怎么说……”任喻谨慎地选择措辞,“后悔?”
要不是非要跟他来八莫,也不会令自己陷入这种未卜的境地,而在缅北解决他们比在治安良好的境内要容易得多。尽管临行前任喻做了保底措施,和邓微之约定,如果他失联超过两日,她那边就会立刻联系警方,并且放出报道向廖修明施压。但涉及到跨境立案的问题,警察什么时候来不清楚,他们能不能活过这两天更不清楚。
“嗯。”方应理正闭目养神,听到任喻的问题没睁眼,很轻地应了一声,“后悔。”
“后悔没在码头亲你。”他说。
任喻笑得胸腔一阵闷动。
“你说,他们会拿我们怎么样?”
“让我们吃点苦头?”
“这可是缅北。”任喻说,“你发挥一点想象力。”
但或许只要基于人性,最超乎想象的仍然不是缅北。方应理不想猜测更糟糕的可能。
无止境的等待使得时间拉长,在混沌的昏睡中,水牢的门再次打开,看得出外面已经是夜晚,少年进来又送了一次饭。
这次两人都没有拒绝,沉默地咀嚼。
少年敏感地感受到二人的变化,收拾食盒时几度欲言又止,在最后离开前,他终于低声说:“一会要带你们去见老板。”
“哪个老板?”
“卢老板。”
十分钟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进来,少一根无名指,是码头上联合阿闵演戏的那位,他将二人从柱子上松下来,但双手还是绑着的。
“去哪?”任喻问。
男人不回答,粗暴地将他们拽出水池,衣服吸饱了水不断往下滴,整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被推搡向前时,踉跄地几度扑地。一直被推到露天广场上,夜风吹来,皮肤急速地皱缩,觉出轻微的凉意。
今夜多云,月亮呈现一种淡淡的鹅黄色,隐在云后,洒下来的月光很单薄,遥遥可以看得到那座佛塔。这个广场他们前两日从望远镜里望见过,是他们晚上放电影的地方,此时聚光灯打得炽亮,犹如白昼,所有人整整齐齐坐在广场上,鸦雀无声。他们大多骨瘦如柴,长期限制自由和营养不良,使他们眼神涣散,神情麻木。他们只是执行命令,并不关心结果。而在这群人里,任喻还看到了阿闵,以及那个来送饭的少年。
再往广场中心走,临时搭起的平台上放着一把红木交椅,一个黑瘦的男人架腿坐在上面,一颗一颗地盘佛珠。等走近了,男人站起来,看得出身高并不高,但有一种压迫的气场,或许源于眼尾纵深的笑纹和如狐般狭长的眼睛,又或是将右侧眉毛分割成两半的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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