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门锁忽然响了,钻进来的是阿灼。
“夜班看门的被我怂恿去吃饭了,趁白班的还没来接班,你们赶紧走。”他一边帮任喻和方应理解开绳索一边说。
“查到你怎么办?”任喻揉着磨出擦伤的手腕,将设备包里的针孔摄像机拿出来别在身上,然后迅速背上背包。
“不会的,他们又没证据。”阿灼轻描淡写地回答,“再说真要发现了,顶多打一顿,又不是没打过。”
将他们送出仓库后,他往任喻手里塞进一张标注了监控位置和路线的纸条,指了一个方向,压低声音说:“避着人快点走,记得我们说好的。”
任喻看着他:“如果我们活着,一定回来救你们。”
“救阿闵。”阿灼笑起来,好像是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他没有板着脸,笑得这样轻松,这样有希望,眼睛温温柔柔的,像一弯桥,“一定要记得救阿闵。”
任喻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剔除出去,好像自己一点也不重要似的。但来不及细想,方应理已经往前走了,他拔腿跟上。
往广场的方向走,确实没什么人,大部分人都在西边的食堂吃饭,然后就在那边上工。他们很谨慎,走得很慢,在墙角避开了巡逻的两个缅甸人,然后贴墙走在监控的盲区里。
绕过广场就成功了一大半,任喻稍微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整座工厂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是他们逃跑的事情败露,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外?
持续不断的警报声如箭羽,锐利地将心脏击穿,掌心在出汗,脑子里一片空白,使人瞬间失去了反应能力,好在方应理抢先一步将任喻捺进电箱后面的杂草堆里。杂草差不多有半人高,恰好能藏住蹲下的二人。其实井盖所在的荒地就在转过墙角后的百米外,可是人群在朝广场聚集,他们没敢有所动作。
很快工厂里的人全部来到广场上,他们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卢老板走到台上,他拍掌示意,紧接着一团东西被重重扔到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任喻眯起眼用力凝视,他不可置信地发现,那是被五花大绑着的阿灼。
卢银的脸色并不好,也没有说废话的耐心,他利落地拔枪上膛,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阿灼,另一只手还在盘他的佛珠,一颗一颗一颗,如同死神一样数着时间,也是在日光下看才知道,原来那串手串是深红色的紫檀,红得像血。
“你把我们的客人藏到哪里去了,不说的话,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我不知道。”阿灼的声音细弱却笃定,“真的。”
在卢银的印象里,这个阿灼一贯算得上驯顺,看上去寡言少语,没什么存在感,可现在的他,不知哪来的勇气,通红着眼圈,咬紧牙关,用持续的沉默反抗他。
“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倒是挺为他们着想。”卢银哼笑一声,眯了眯狭长的狐眼,眼底是森然的冷意,“不过我挺好奇,假如他们看到你为包庇他们而死,他们还能不能袖手旁观。”
他陡然提高了音量,显然是要远近的人都能听到。“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说……”他短暂停顿,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四周,“或者你们不现身,我就开枪了。”
“3——”
卢银又将他们带入到他的话语体系里。
现身,坦白,或者死亡。
人间只剩正反、黑白两个选择,他强迫你做决定,这是一场精神强//jian。
“2——”
或者拖延一点时间,任喻想。阿灼你快说,你就说我们要跑,什么荒地,什么井盖,告诉他。
但又转念想,如果说出来,那就是绝了后面想跑的人的路,这里封死了,大约再没人能跑了。
“1——”
任喻的脚尖动了,他想走出去算了,走出去也行。死亡太沉重。
他回忆起十年前,交到他手里的父亲的遗物,一件外套,上面泼墨般的血色,他是恍惚的,是虚幻的。皮肤下面是这样的颜色,红色破开皮肉,人就没了。
但下一刻方应理死死捂住他的嘴唇,将他控在原地。任喻无意识地挣扎,口腔里弥散出铁锈的腥味,牙齿磕破了哪里他不在乎,卢银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吸引走他全部的注意力。指尖的颤动,关节弯曲的角度,腕部用力时筋脉的隆起,细枝末节的变化都会碾碎他脆弱的神经。
方应理呼吸促烈,罕见地失态,声音是低哑的。
“任喻你冷静一点。如果你现在出去,你,我,阿灼,阿闵都要死,他付出的一切都白白浪费。这里的人还要日复一日地上工,还会有无数人被骗。你如果不出去,一切都会有希望,阿闵有希望,所有人都有可能回家。”
可是阿灼呢。阿灼不值得回家吗。
任喻没想过电车难题真的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是选择救这边轨道上躺着的一个人还是那边的很多人。
枪响了。
他听到阿灼闷哼了一声,非常细,就像一句梦呓。又或者像装满了水的气球破裂开的声音,红色的液体涌出来。
也是在这一刹那,任喻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阿灼的那句“救阿闵”,他早就知道自己不需要被拯救了,从他救出他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成为铁轨上被舍弃的那个人。
并没有什么电车难题。阿灼早已做出了选择。
是阿灼的选择,不是他的。
人群的最后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人墙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肩膀吊着绷带的阿闵被警报声吵醒,一路找来,冲上台去,不知他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两个缅甸男人都没能拉住他。
他的伤口迸开了,绷带上透出血色,但他还是踉跄地向阿灼奔跑着,途中被台上变形的木板绊倒,站不起来,就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尖细的木刺扎进掌腹,再一次又一次地压实,变成了难以分离的伤痛。
“阿灼哥。”他一开口,声线倒没有面孔上呈现的那样可怕,反倒是控制了,小心翼翼的,“你别吓我呀。”
还是带着语气词,有点撒娇的味道,像在夏季的竹楼里,伴着蝉鸣,脸贴脸讲寻常的小话。
阿灼哥,大家都说你争气,可我觉得上大学一点也不好呀,上了大学,你就不想回来了。
阿灼哥,没人喜欢我们也没关系,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不就可以了?
阿灼哥,阿灼哥。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将阿灼的头捧起来,颈间垂挂的草编蚂蚱摇晃着在阿灼失去血色的脸颊上磨蹭、跳跃,可阿灼没有反应,瞳孔散了。
阿闵没见过阿灼这样。但他在这里见过人死。
他的阿灼哥,死了。
之前的世界再坏再坏,也不会比没有阿灼的世界更坏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阿闵,麻木的面孔上露出罕见的悲悯,他们在旁观,也像是在看着自己。看他发出小兽一般无意识的嘶叫,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就只能知道这个人什么都没了。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时候,方应理将任喻往转角处拖拽,任喻发不出声音,但他不挣扎了,机械地摆动双腿,直到方应理放开他,移开了井盖,他才发觉方应理的眼睛是红的,而自己满脸是泪。
穿过缅北的伊洛瓦底江,从自己的脸上流过去。他快要溺死了。
第50章 产道
在一些似睡非睡的夜晚或者极度想逃避的时刻,任喻在浩瀚的潜意识里会出现生命初始时的记忆。
狭窄、深红色的产道,无法翻身,大脑好像已经可以分辨出气味,潮湿的,腐臭的,腥膻的。
没有乳香,没有甜味,没有世人说的那么神圣可爱,生育本身就是原始的、血腥的、肮脏的。
他从没有因为被生育而感恩过孟姻,他只为她养育他而感恩,纵使刚出生的他如此丑陋,纵使这世界是如此不适合培育一个婴儿。
此刻他再一次艰难地穿过冗长的“产道”,掉进湍急的水里。
求生欲调动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卖力地划动四肢,水流涌进鼻腔,沙砾在肺部沉淀,一层一层,变成沙漠,变成烤干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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