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流[重生](23)
青衣司命自宫墙下走过,抬首与她对望,忽而一笑道:“可是朔殿下?”
钟离朔抱着她的尺八,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谁?”
“大家都知道朔殿下住在这里,我自然也知道。我是监天司的司命,名叫青岚。殿下爬得那么高,可是想飞到那里去?”青岚抬手,指了指万里无云的晴空,神色无比温柔。
“嗯。”钟离朔用力地点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到那里去?”
“因为我也想到那里去。”青岚神色认真,仰头怜惜地望着钟离朔,说道:“若是殿下到了那里,一定要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好的。”小小的钟离朔点点头,察觉到对方善意的孩子,也善意地回复道:“如果我还能见到你,又能飞了,我会告诉你的。”
“朔殿下能的,而我们还会再见的。”青岚微微一笑,温柔又慈爱。
“司命大人,天上有什么,我真能飞吗?”
“天上有神国。”青岚仰着头,微笑的看着樱树上的孩子,轻轻说道:“殿下,一定能飞到那里去的。”
这是个纯真可爱的孩子,接纳她的将会是东皇。
可是钟离朔用了一场大火结束了一切,既没有见到东皇,也没有去到归墟,而是在人世添多了一次轮回。
钟离朔心想,她怕是没机会和大司命说说神国是什么样子了,但是如果真还能再见,她们可以说说太一观下的梅花开得如何灿烂。
人生在世,在欢喜中诞生,也要在欢喜中洒脱离去。
钟离朔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明白大司命已无所谓生死,便随之放下。她只是惆怅,重逢竟然如此短暂。
自灵堂出来之后,裹着青袍的钟离朔走到了廊下,望着太一观内仍旧开得艳烈的梅花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乐正公子。”有一女声自身后传来,钟离朔扭头,却见一绯衣少女捧着一个锦盒朝她缓缓走来。
这少女她认得,便是那日在梅林遇见的项斯年。
“斯年姑娘,又见面了。”钟离朔怜惜地望着眼前不过十六岁的少女,轻声劝慰道:“大司命登入神国,还望姑娘能欢欣,莫要难过。”
少女摇摇头,言道:“师傅回归神国,我自欢欣。我寻公子,另有一事。这是家师遗物,她归去之前千万嘱咐我要交给公子。”
少女将盒子递了过去,钟离朔接过盒子,在少女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枚通体漆黑的尺八赫然躺在了锦缎铺垫的盒子里。
钟离朔望着尺八底下压着的一枚信笺,伸手取下,摊开,却见上书寥寥几笔:
朔殿下的曲子乃人间绝色,不知能否得此音践行呢?
钟离朔合上了信笺,押回了原位。朝着眼前的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七日之后,凉水河畔,我必来。”
为大司命,践行。
少女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7章
正月二十二,源州城外,凉水岸边。彩旗插满了河岸,鲜嫩的桃花铺在了逝去之人的灵柩之上。少司命项斯年手执长明灯,走在前头,一步一步引导着身后抬灵柩的太一道人走向了在河岸边搭好的柴堆上。
楚国凉水两岸的葬礼,无一不是在河边火葬后,将灰烬散入河中。楚人坚信,沿着向东流去的水,先人的魂魄会到达归墟之地。又或者是在烈火之中乘着云梯,登上神国。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以女皇为首,亲率文武百官为大司命践行。而在百官之后,则是民间自发送行的队伍。
在短暂的祭词之后,少司命将沾上神火的箭羽递到禤景宸手中。神火在风中烈烈作响,女皇持着箭羽,搭上弓弦,瞄准托举着灵柩的神木一箭射出。火光落在了神木上,顿时烧起了大片,只在一瞬间便覆盖住了灵柩。
众人凝视着火光中扭曲的灵柩,心中默哀。
少司命望着被神火吞噬的大司命,朝着东边的太一门人扬手示意,一首低沉地《如风》便悠悠地在河边响起。冷风飒飒的凉水岸边,太一门道人的祭词听起来十分苍凉。
如风一般散去,或前往神国,或流向归墟,这是与故人道别的曲子。
忽而一声尺八夹在低沉地吟唱中从苍茫的河面上飘了过来。
这尺八听起来清凉又辽阔,仿若林深见鹿般清透有力,空灵自然。被这曲尺八吸引到的百官,不由自主地从朝着河面看去,却见雾水蒙蒙地河面上,飘着一叶扁舟,有一人穿着大氅立在河面上吹奏着尺八。
她的脸藏在雾中,无论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禤景宸望着河面上的人,听着耳畔被风撕裂的烈火哀嚎,隐约觉得这尺八有些熟悉。站在女皇身旁的少司命,及时贴心解释道:“是师傅的故友前来送行了。”
禤景宸了然地点头,任由河面上飘来的尺八与太一道人的祭词合成了苍凉的送魂曲。
那尺八辽阔又空灵,仿若将初春的寒凉吹入了心间,又好似在寒冷中种下了催促万物恢复生机的温暖。
只身一人踏上归途,必然是阴寒无比。但有亲友相送,又存了前世的温暖。众人在这首尺八里,仿佛看到了大司命一袭青衫,负手登上了神国的云梯。神国高且寒,却又一丝光芒落在了云梯之上,指引着魂魄前往温暖的归宿。
不知不觉中,禁有不少人湿了眼眶,抬手擦拭着沾泪的眼角。
“太子殿下……”
百官之中有人不禁这么说道,那人正是站在弘文馆一列的程文。他乃是礼部司乐的乐正,因着琴音高超,曲艺方面造诣极高,被昭帝点为了司乐局的乐正。
这曲《如风》的高音,与昭明太子最擅长的高音吹奏出来的音色一样。程文听过很多人的曲子,而在尺八一类,却觉得这世上再无人能及得上太子殿下。
苍凉辽阔,殿下吹奏出来的曲子恢弘大气却又能婉约多情。多年浸淫此道的昭明太子将自己的灵魂都注入了手上吹奏的那根尺八上。
因此,才能以声动人。
听到第二段时,越发觉得像是昭明太子演奏的曲子,程文不禁脱口喊出了这个称谓。
他的话音刚落,身旁的同僚便问他:“什么太子殿下?”
程文闭口,惊觉自己喊了不该喊的名字,却不知道,在百官之中,听过太子曲声的人,听到了他那句太子殿下时,皆恍然大悟道:“是殿下。”
他们都在想,这曲子的风格肖似谁,还有谁的尺八能令人这般印象深刻,除了昭明太子的尺八不做他想。
老一辈信奉东皇的楚国人,在此时想到了大司命的特殊身份,一个奇异的念头浮上了脑海。莫不是昭帝的魂魄乘着扁舟从归墟而来,为大司命践行了?
要知道当年,大司命青岚对昭明太子的尺八可是赞不绝口的。对神明十分敬爱的大楚官员将眼角的余光落在了河面上那个隐约的轮廓上,既敬又畏地看向了立在水面上的人。
从归墟回来的人,都带着阴冷的色彩,世人避之不及。更何况昭帝是死在火里,最后未能洒向水中被净水洗涤冤屈,成为什么样的恶魂也说不定。
对于亡国君主,世人总是有许多不好猜想的。
百官的窃窃私语传到了上头,户部侍郎徐仁青闻言眉头微皱,心想底下这班人这么推断昭帝,若是陛下知晓了不知作何感想。
率领百官的禤景宸在这熟悉的尺八之中入了迷,她并不是程文这类专业的曲艺大师,却仍旧在这曲音里想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昭明太子的音容浮在脑海里,她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河面上。她望着那道人影,迷雾渐散,一个身躯消瘦,面色苍白的青年活生生地立在了舟中。
只一眼,便让她心凛。
那张脸她记忆犹新,此生难忘。
那是昭明太子,她的妻子,一个已故之人。
心脏好似被重重击了一下,女皇一时间觉得呼吸急促,脑袋昏沉。再一晃眼,女皇已看不清舟中人的身影。尺八之音悠悠,苍凉地回响在了凉水河畔。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响在了耳畔,落入了女皇的心上,女皇回头,对着候在一旁的苏彦卿统领低声说道:“将河岸封住,看看舟上人是谁。此事,莫要惊扰。”
同样有此心思的苏彦卿点点头,依照旨意对金袍卫们迅速下令。
注意到这一切的少司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落在了太一门道人跽坐之地。
那里有一少年,穿着道袍,扎着白色头巾,横吹尺八,专心致志地为故人送行。吹奏之人在太一道人之中,不在河面舟上。
那一叶扁舟,那舟上之人,只是大司命赠送的尺八吹奏出来的幻影。
没有人,能够在岸上找到那一人一舟的踪迹。
大司命大费周章,消耗诸多灵力,所求的只是这一少年能安心的为她吹奏一曲。虽不知道出自什么缘由,但明了师傅对那名唤作乐正溯的小公子如此袒护之时,少司命项斯年亦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护着这少年一生顺遂。
大司命的葬礼在寒风中举行完毕,风将她的灰烬吹响了凉水河中,剩余的便由太一门人拾起吗,撞入金塔之中,放置在太一观里供奉。
灰烬湮灭之后,女皇率着百官朝着皇城中走去。穿着青色道袍的钟离朔走在队伍最后的太一道人中,望着远处属于庆国的鲜红旗帜,念着方才不经意抬头望着皇后的遥遥一瞥,心中叹息越盛。
世事无常,这是她一直都明白的道理。她不知道哪一天,就是别离的时候,能做的就是过好每一天。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在一次接近皇后呢?
钟离朔有些遗憾,生前没有与皇后再亲近一些了。
她心里想着事,逐渐地脚步就慢了下来,落于人后。原本走在前头的少司命不知何时走进了她,见着她这幅样子,轻声说道:“今日多谢乐正公子了,不知公子可愿入我太一门?”
“嗯?”被乍然这么一问的钟离朔抬头,望着少女诚挚又纯真的眼睛,微微惊讶。
当时只以为少司命是随口一问的钟离朔,全然没想到第二日傍晚下学之后,会在家中见到身穿监天司红白祭服的少司命。
这一日傍晚,略显冷清。衣着正式的少女坐在镇北侯主厅的客位上,望着坐于首座的镇北侯,正经且严肃地说道:“师傅临终前与我说,乐正师兄乃是荏苒师叔十六年前认下的俗门弟子,她入门比我早,故而我要喊她一声师兄。嗯,准确地说是师姐。”
“荏苒师叔去得早,身后没有传人。师傅那日见到乐正公子便想起了师叔偶然说的话,于是送了一罐珍品代师叔认徒了。”
“乐正小师兄与我太一门有缘,且道根深种,入我太一可一生平安顺遂。”少女的神色认真,将自己师傅临终前的叮嘱说得一清二楚,末了诚心诚意道:“侯爷也晓得我太一门的规矩,就算侍奉了神灵也可以自由嫁娶的。东皇及诸位神灵都是自由浪漫随你来去,因此侯爷不用担心乐正小师兄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