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流[重生](3)
源州城的冬日来得比初城晚一些,却也更为阴寒。早已习惯这种寒冷的钟离朔,在一个停雪放晴的日子,裹着厚重的银狐大氅,走入了积雪累累的林间。她踩着鹿皮靴,仰头看着挂在桃枝上的冰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寒且冷,这便是源州城冬日的味道。
当真是久违了。
走到桃林尽头,只见一汪泛着冷气的宽阔清湖出现在眼前。干枯的杨柳光秃秃地排在了岸边,湖上游着一群白鹅,顺着天际游荡,在寒冷的湖面上留下几尾涟漪,看起来别有趣味。
钟离朔立在岸边,瞧着这冬日里唯一富有生机的景象,心下乐观地想,若是开了春,那绿了的杨柳垂岸,暖了的湖水浮着白鹅黑鸭,只怕是更加有意思的。
更不要提,那栽满西院的桃树梨树,春风一来百花盛开的美景了。
这样的景色,也难怪母亲会喜欢。如今因缘际会,令她入住这里,当真是老天垂怜,给予她的另一份厚爱。
“二公子,二公子……”正是入神之际,远远地飘来了一句侍人的呼唤,钟离朔扭头,看向了裹着头巾的青衣侍人朝她奔来,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道:“侯爷找您,让您到前厅去一趟。”
钟离朔笑了笑,看着侍人在自己面前站定,喘着粗气低声埋怨:“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可让小的们好找,这天这么冷,您若是有个不是,落了病可怎么办。”
“阿生,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嘛。”钟离朔笑笑,一脸的温和。
这具身体的主人乐正溯曾一病不起,侯府的众人都晓得二公子是多么娇贵的一个主。自小就跟在二公子身边的阿生,对她的身体充满了担忧。小小少年郎睁着圆圆的大眼,使劲地瞪着钟离朔:“您可别说没事了,就上回,您偷偷跑出来,结果病了好些天,可把夫人担心坏了。这身体不只是您的,夫人和小的们都十分在意您,还盼您对自己上心点……”
在这身体里待了大半年,已经熟知身边每一个人个性的钟离朔深知自己的侍人有多么地唠叨,见他这不依不饶的架势,钟离朔赶紧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不是说父亲找我嘛,还不随我到前厅去。”
“哎,是了,您可快些吧,侯爷催人找您都有好一会了。”
阿生这么说着,领着钟离朔往前厅走去。
走到前厅,钟离朔一眼就看见了一身正气的镇北侯正与一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钟离朔定睛看了一眼,只怔忪了片刻,听得镇北侯说道:“溯,快过来,这是为父的好友,弘文馆的程文大师。”
“小子见过程大师。”她走过去,朝着男人躬身行了一礼,抬头的刹那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丝丝惊讶。
“这便是我那听了荏苒大司命当做小子养的二女儿了,你瞧瞧看,这孩子可能做你的学生啊。”因着乐正溯常年卧病在床,早年间只请了先生学了些基本学问。作为父亲,镇北侯此前也就只盼着她能平安长大。可如今乐正溯总算是熬过了那个大劫,他望子成才的心思也就开始活络了。
弘文馆是前楚教育勋贵子弟和皇子们的学馆,到了庆朝,继承了楚朝大部分制度的女皇仍旧让官员们的孩子就读于弘文馆。
弘文馆按照天干分了十个等级,每个等级按照十二地支分班。初入学的孩子基本为七岁,读的是癸。入学一年后癸级集体考核,过了的孩子下一年便是壬级,没过的仍旧是癸级。
原本要进弘文馆,都是要这么进的。但考虑到有不少外任的官员之子在外就读,最后转校来弘文馆的情况。因此这类情况的少年,只要通过各级考核,就可入学就读。
程文是子庚班的教导员,只要过了他的考核,再走一趟弘文馆考核,乐正溯交了学费就可以直接上庚级就读。
作为在深宫中对于自己官员漠不关心的傀儡皇帝,钟离朔原本是接触不到一个弘文馆的小小的先生。可程文除了是弘文馆的先生,还是礼部司乐局的乐正。这乐正还是钟离朔在位时钦定的,只因程文弹得一手好琴。
钟离朔欣赏的曲艺,就顺手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是没想到,她这个听琴者会和琴师这么有缘,再次相见竟然成为了他的学生。
程文仔细地端详着她,看了好一会,捋着长须沉吟道:“弘文馆有教无类,二公子自然能成为我的学生,只是公子……你的课业都学到哪里了?”
“四书五经都学了,只是不太会。”前世为帝时,她的学问虽然落下了些,但也是极好的。只是乐正溯卧床几年,怎么能比得上从前的她呢。
程文便捡着一些问了她,遇到容易的,钟离朔便回答得完整些,难些的就回答得模棱两可。如此一来,也就拿出了乐正溯约莫的水准,恰好应付了程文,通过了弘文馆的考核。
“学得还算可以,虽则比其他人要慢上些,但因为学习时间不长却也无可厚非。只庚级的学生们都比你小上一些,而我所教导的学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仅有八岁,如此一来,不知贤侄可还愿意做我的学生?”
和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少女一起读书,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多半是骄傲得拉不下脸的,大多数人宁可跟不上进度也会选择直接上高几级。
可钟离朔并没有这么想,她前世住在冷宫,从未到过弘文馆。今世有机会,加上这是父亲的好意,而眼前的先生又是熟悉之人,根本没必要拒绝。
于是她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学生愿意。”
程文捋着长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次日,钟离朔到弘文馆考核,顺利通过之后,顶着母亲担忧的眼神,于隆冬开始了自己的弘文馆学习生涯。
弘文馆的子庚班来了个十六岁的大龄学生,引来了馆里很多学生的瞩目。年纪小的高一级学长们纷纷来问候钟离朔,在听到年长的兄长唤了自己一声学长之后,这才满意地离去。
钟离朔丝毫不在意这些小事,只规规矩矩地在弘文馆里享受着一段镜花水月般的人生。
这件小事只在弘文馆中掀起了一点点涟漪。随着年关将近,一股暗潮从朝堂汹涌地流窜到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里。
而暗潮中心的主人,此刻端坐在朝晖殿的王座上,穿着玄黑色的纱裙,手持朱笔批阅着奏章。
她便是庆国的开国女皇,禤景宸。而在此前,她是昭帝的皇后,昭明太子的太子妃,是刺帝亲笔御封的驱狼大将军。
民间的百姓想着她应该是有着一副英武面貌的战神,相对比柔弱的昭帝,作为统帅出征溯北的皇后一定有着三头六臂。
她应该身躯挺拔,臂膀有力,有着睥睨天下的眼神。
可是很显然,此刻坐在皇座上的女人,全部都没有。
她有着源州城所有贵女梦寐以求的白皙秀美的面容,纤长玲珑的身段,以及纤细柔腻的手指。
她既没有像楚朝所有的女帝那般束冠,也没有穿上制式厚重的冕服,而是随意地挽着如墨的长发,穿着样式简单的纱裙,端坐在令人仰望的高位上。
她看起来那么纤细,那单薄的肩膀却早已担起了一国重任。从少年开始,已经看惯这位陛下娇柔容貌的乐正颍,在将要事叙述完毕之后,抬头看着一边听着自己说话一边批阅奏章的女人,不禁再次唏嘘了起来。
“陛下,公事虽然繁忙,但还望你保重身体。”如同以往一般,她在末尾加上这一句。在这寒冬里却被地龙烧成夏日的朝晖殿中,穿着厚重的乐正颍抬手抹掉了额上微沁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
朝晖殿的地龙,从昭帝开始一直烧得很高。女皇早已适应了寒冬时的温度,此刻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闻言看了一眼乐正颍,恰好看到对方正擦着额汗的模样,才扭头对着侍女吩咐道:“将地龙烧低些。”
言罢,看向了乐正颍:“朕晓得。这事你做的很好,朕会好好想想怎么赏你的。”
“为君分忧乃是臣子的责任,臣惶恐,还望陛下不要考虑了。上回您命人给臣一家修建府邸,臣已经够招人眼热了。”许是年少相识,乐正颍在女皇面前说话素来直白。
此刻她一脸苦笑,倒是有些受不得恩宠的模样。
陛下看了她一眼,改着奏章说道:“那是因着你父亲的战功,朕才下的旨。”若不是担忧更多的闲话,早在镇北侯回朝之前府邸就应该扩建好了。
“再说,有功行赏,有过就罚,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位陛下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怎么看都是一个十分温婉的大家闺秀,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就是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但这位手握重兵的陛下,行事却颇有行伍风范。登基三年,将论功行赏那套贯彻得淋漓尽致。
“是,您说的是。”乐正颍无奈,扯了扯厚重的衣袍,又道:“臣的事情办完了,可还有一事要问问您,关于云中王的事情,您是如何想的?大臣们日夜催着您,云中王又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还是您的小叔子,怎么看都很符合贵族们的人选。”
陛下抬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怎么连你也来问这件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臣下当然明白这件事,只是想和您说,你日夜繁忙,许多事都未曾留意。如何安置云中王,您不若问问平安长公主的意思如何?”
平安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胞妹,除了平安公主之外,陛下还有一个小妹妹,那便是景明公主。因着前朝刺帝在位期间,溯北蛮族大肆侵扰过边境一次,禤氏一族的男丁尽数战死沙场,继承天下兵符的便是禤景宸。
在这世上,陛下仅剩的血亲只有平安长公主禤景安与景明公主禤景宁了。
“景安……”陛下顿了一瞬,诧异地看向了乐正颍,恰好对上了对方正是如此的眼神。
“云中王与昭帝是血亲兄弟,性子温润,待人处事也极为好。更何况他没什么威胁,长得也封神俊秀,堪称良配。”乐正颍看着陛下盯着她,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且长公主与云中王同窗数载,情谊深厚,绝对会是金玉良缘的。”
“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冰人。”陛下顿了一顿,语气里有几分无奈。
乐正颍一拂袖,躬身行礼,大义凛然;“臣这是在为陛下分忧。”
“此事……容朕好好思量。”女皇陛下并没有在意那些将她扯进大婚旋涡的琐事,意会到自己疼爱的妹妹和白白胖胖的云中王看对眼之后,一抹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
也是,妹妹今年也二十了,是到了大婚的年纪。
她这个姐姐,做的还是不够上心。
这么想着,女皇言道:“朕回头,会问问景安的。”
说着妹妹,陛下忽然想到一件事,看着自己青梅至交,随口说道:“不是说你那个小妹妹病好了吗?如今怎样了,今年的宫宴将她带来给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