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流[重生](38)
少年失落的表情没有落在禤景宸眼中,将自己残留那些念想收掉的禤景宸,在落下最后一笔经文之后,思虑了片刻说道:“今日突然考你蛮语,乃是礼部荐了你为苏合世子的伴读。苏合世子不日便到源州,日后你伴着他免不了要劳累了些。朕想了想,从明天开始,小先生便不用来给朕授课了。”
这消息令钟离朔猝不及防,她怔楞地望着禤景宸,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言道:“可是无尘讲得不好。”
禤景宸摇摇头,说道:“非是小先生的学问不好,乃是朕觉着小先生既要伴着世子,又要在秋日之时参加枢密院的考核,会忙不过来。”言罢,禤景宸轻笑了一声,满脸温柔,“朕还希望小先生,能够考上枢密院,给朕写本史书呢。”
不对,她的表情不对。
长伴禤景宸的钟离朔,从她细微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不对劲来。她明明是在笑着,为什么神情如此哀伤。钟离朔望着她将案上的经文一一拾起,放到了香炉里燃烧,火光在她眸中跳跃,映出了分明的悲伤。
钟离朔心头一紧,紧张地问:“承蒙陛下厚爱,陛下今日,可否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钟离朔此刻已经不管之后还能不能与皇后日日相对了,她在乎的是如今令皇后不开怀的事情。
少年的敏锐令禤景宸抬眸,她望着乐正溯认真的神情,温声道:“朕并没有……”
钟离朔打断了她的话,言道:“我观陛下不太开怀,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能与在下说一下吗?”
她此刻的神情,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映在禤景宸眸中的,好似年轻俊俏的昭明太子。禤景宸恍惚了一瞬,言道:“并无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是看着着燃尽的经文,想到今日翻到《太一本纪》还魂篇,有所思,这世上真有能死后还魂之人吗?”
钟离朔心头一跳,看着禤景宸将手中的经文一张张扔进了香炉里,听她弯唇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还魂之人呢?不过是世人向东皇祈祷的奢望罢了。”
“朕只觉得,这一篇不过是告诫生人莫要多生妄念罢了。只是觉得可惜……”禤景宸望着炉中燃尽的纸张,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再深厚的情感,也会随着死亡灭亡。”
钟离朔心中大震,只觉得千言万语梗在了喉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皇后言道:“陛下,我个人见解非是如此。诚然死亡会断绝一切,但是情感是不能,父母养育之恩,夫妻相伴之情,养育孩子之爱,会在对方死后就消失的吗?”
“我觉得,这是不能的。死亡并非隔断一切,情感乃是凡尘俗子无法割舍之物。”
少年纠正了禤景宸的说法,对着禤景宸说道:“陛下,情意二字也落在我太一经义里,还望陛下莫要为此伤怀。”
她的言辞似乎非常有理有据,禤景宸看着她这个肖像昭帝的模样,别开了眼,笑道:“小先生乃东皇信徒,确信真有还魂之事,朕能理解。”
钟离朔摇摇头,言道:“非是我信奉东皇,乃是有足够深的执念时,我亦会奢望能重来一次,去完成未竟之事。”去见一见,割舍不下的那个人。
“陛下,我信有还魂之事。但更觉得,死亡不能将情感隔断。纵使阴阳相隔,有情人也会终成眷属的。”
她从归墟中返回,为的就是死前不能完成的执念。
禤景宸被少年眼中的执拗所吸引,在这一刹那间,她看着少年漂亮的眼睛,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一年的破庙前。
清俊隽永,风华无双,这是她的太子殿下。
再也见不到的太子殿下。
第43章
禤景宸又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的执念,还是真有东皇的恩赐了。好在从这一天起,她再也不用日日见到这张相似的脸,从而心生妄念。
钟离朔给禤景宸上的最后一堂课,便是还魂。此后,钟离朔又一次失去了与皇后日日相对的机会。好在苏合世子来到源州的时间近在咫尺,忙碌的钟离朔心存着对皇后情意的探究,等着再一次靠近的机会。
苏合世子来庆国的这一日,源州城的北渡口扬起了黑色的旗帜。身穿青袍的钟离朔与一身锦衣的徐仁礼站在礼部尚书身侧,她们一道跟着长公主与云中王钟离幕一起,迎接从北而来的世子殿下。
渡口的风很大,直接扑到钟离朔那张白嫩嫩的脸上,迷得人眼都睁不开。在她的身旁,英挺少年徐仁礼努力的挺直腰杆,目视前方,一脸肃然。
而站在前头的云中王,穿着樱草色的王袍,频频回首,将目光落在了身穿青袍的钟离朔身上。
敏锐的钟离朔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姿挺拔的青年。她与钟离幕,同样是楚灵帝的孙儿,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不过钟离幕肖似他的母亲,故而小时看着有些太过秀气。又因着婴儿肥,更是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这几年不见,钟离幕身姿抽长,脸也瘦了很多,倒是因着那份秀气而显出别样风流来了。钟离朔安然地受着钟离幕打量,过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好奇心的钟离幕向后靠近了她,轻声说道:“我观小公子十分可爱,不知小公子是否就是镇北侯家的溯公子?”
钟离朔闻言一笑,心想这几年不见,这孩子嘴巴都变甜了。难道回了云州,就被熏陶了吗?
钟离朔心里在嘀咕,面上却不显,只温声应道:“是,小子见过云中王。”
钟离幕摆摆手,“不用见礼,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钟离朔想也没想,就直接回道。她虚长云中王几岁,可如今的乐正溯的确是十六岁啊。
“十六岁啊,可有表字了吗?”钟离幕看着这张与皇姐一般温柔的脸,只觉得心生亲近,不免多问了些。
“没有的。”钟离朔摇摇头,乐正溯入学迟,家中也没有给她早取表字加冠的意思。
钟离幕遗憾地叹口气,言道:“那太可惜了,原以为小公子有表字,我还能想与小公子互称表字交个朋友呢。”
“我观小公子十分投缘,不若就此交个朋友,公子可称我为三阳,我称小公子为溯公子可好?”不知为什么,云中王觉得这个人身上透着一股能令人安心的气息,令他觉得欢欣。
他轻声细语的一段话,两三下便自顾自定下了钟离朔这个朋友。钟离朔瞧着他这个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得纯良性子,一时间觉得忧愁。这么容易就对人亲近,被骗了可如何是好?这么想着,钟离朔将目光落在了前方身姿笔挺的长公主身上。
也罢,以景安的性子,照顾好他是没有问题的。
老云中王照顾了她多年,在这世上,她们钟离皇室只剩下钟离幕一个人了。她只希望钟离幕这辈子,能开心顺意,别像大多数的钟离子孙一样,在王座上被禁锢一生。
于是钟离朔点头,应下了令钟离幕开心的话:“能结识三阳公子,乃我幸事。”
他们的轻声交谈落在了徐仁礼的眼中,倨傲的少年转过头,发出了一声轻哼。他见过云中王与人攀谈的模样,这个从云州出来的男人,和所有云州人一样,是个花枝招展的孔雀。
也就是随手攀谈,那乐正溯竟然真的应了,难怪那天能当着他们那么多人的面义正言辞了,还真是个小傻子。
骄傲的少年挺直腰板,等着楼船登入渡口。苏合世子的使船已来,在礼部侍郎的高声下,除了为首三人其他全部躬身见礼。俯身的钟离朔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自己将要陪伴的世子,见着一列穿着铠甲的巴图尔自船上走出来。
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从船中走出来,他手里牵着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小少年,缓步露面。少年束着庆国贵公子们的玉冠,踩着鹿皮靴,腰配小弯刀,嫩生生的十分俊俏可爱。
这应当是那位苏合世子了,一个年幼得保不住大君之位的可怜世子。
似乎是被那么多人的架势给震慑住了,小世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男人伸手,扶住了他瘦小的腰背,世子这才定定神,以庆国的雅言说道:“终到庆国,得见大国之威,我心欢喜。诸位。有礼了。”
他的雅言说得很别扭,似乎是新学的。在说完话之后,年幼的世子躬身行了一礼,标准地挑不出丝毫的差错。
长公主还以一礼,言道:“世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起驾,护送世子回宫。”她向前几步,伸出手牵过了小世子,领着他走进了即将埋葬他一生的源州城。
众人起身,钟离朔眼见长公主牵扯小世子打自己眼前经过。那年幼的世子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犹如惊慌的小鹿般,一步步登上了驶入皇宫的车驾,步入了陌生至极的地方。
惶恐不安,害怕又无助,八岁那一年前往云州的心境再一次于钟离朔心中浮现上来。
母亲死了,在她从树上摔下来之后,于睡梦中悄无声息的死去。钟离朔醒来之后,便被刺帝抱在怀中望着母亲的睡颜哀伤哭泣。
“她要你活着,你便不能在这里了。”
刺帝喃喃,在母亲下葬之后,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冷宫。冷宫的母亲与她说过,她是一位皇女,皇帝才是她的生母。她信了,心里却觉得陪伴着她的那一个才是母亲。
因此后来,在发现母亲骗了她之后,她只觉得庆幸,她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母亲认错。
“云中王是个好人,他能照顾好你。云州是南疆的,那是司命们不会踏足的地方,你去哪里吧。”刺帝抚摸着她的面颊,给她换上属于皇子的袍服温声说道:“去那里,好好活着,别再回来了。”
钟离朔对于过往的细枝末节陡然清晰,现在想起,刺帝眼里的悲伤与不舍,都是真的。钟离朔想想,刺帝对自己的恶意,大概只有病重那段时日。那时,刺帝整日关着宫门强制她听父亲是如何被谋害的,父族是如何被虐杀等等的事情。
只是后来,钟离朔也发现了,她父亲不是刺帝杀的,而是自杀身亡。
钟离朔将刺帝的生平过了一遍,再一次将过错推在了祖父楚灵帝身上。就连她之后的坎坷,也是由楚灵帝开始的。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钟离朔定定心神,跟上了世子的车驾,一同返回宫中。世子的伴读,也跟着世子一起长居宫中,这便是钟离朔为什么执意要成为世子伴读的理由。
以她现在的身份,要想经常入宫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如今,她能进入宫中,就是难得的机会。因为这是她,再一次与皇后亲近的机会。
这偌大的宫殿,早在此前为了强健身体,日日被钟离朔走了个遍。她知道能在那一段路能路遇帝王,那么在枢密院考核结果出来之前,她一样能够常伴帝王身侧。
只要在一个宫墙里,她也算是伴着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