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他终于入静。
……
修真无岁月。
时间涓滴流淌过去。
小竹楼中,沈殊身体如同石雕动不动盘坐着,肩上已经积了层薄尘。
体内灵气自发运行,积聚于心窍,有什么东西仿佛呼之欲出,却依然是差了些许。
修为已经满溢,唯独欠缺个契机。
只是,突破元婴的契机在哪里?
在他的刻意压制之中,诸般念头已经被压抑到极点,神识清晰,道境空明,这些年所学过的功法心诀、剑术招式皆不断从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巨细无靡。
元婴由心而生,依照本心显现。
习剑者寄心于剑,修术者钟情于术,而以此成婴,则被称为剑婴、术婴,乃是道修里最为常见的三种元婴之二。
而除此之外,第三种元婴则是修行者自身的映照。修行者不囿于剑或者术,或为力量、为长生、为他物而凝就元婴,形态各异。
而他本心,又该是何模样?
茫茫寻觅思考,忽然电光火石间,叶云澜给他那叠突破元婴的纸张中,几行字划过心头。
本心即本我,人在而心在。
它不来不去,就在那里。
顺其自然,自可观之。
——原来如此。
沈殊放开了对念头的压制。
于是,他脑海之中那些功法心诀、剑术招式皆如潮水般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抹抹身影——他看到秘境烈火熊熊中,有人如白鸥飞掠而来,将他抱起护在怀中;看到竹楼窗台中,有人低眸垂目,素手抚琴;看到花圃空地中,有人倾身握住他手,教他剑法动作;看到夜色烛光里,有人手执着书卷,坐在床边,陪他入眠……
诸般身影,皆为人。
沈殊盘坐榻上,紧绷如雕像的面容渐渐松融几分,显出几分灵动之态。
——早就该明白了,他的本心,就是叶云澜。
他修仙,不为天,不为地,不为力量,不为长生,只是为了他的师尊。
元婴婴魂从心口浮现时,他的身体仿佛超脱了层束缚,神识飘飞,隐隐约似能触碰到天地之中难以明言的道。
他内视心府,看见尊小小玉人。
其周身仙灵之气满溢,面容如高天之雪,盘膝端坐在他心府中,闭合双目,似在静修。
沈殊心念微动,那元婴便睁开眼,微仰头,仿佛是在望他。
不过沈殊知晓,元婴本身并无自己神魂与自我意识,纯粹是他的本心所凝,是他“仙道”的具象,虽能随他意识操控,但也并非有形之生命。
他看着心府里端坐的小小莹白身影,乌发柔软及膝,堪堪遮住要紧之处,忙心念转动,令其披上层灵气所化的衣物。
时开始苦恼,若出关后若叶云澜问他元婴形态,该如何回答。
沈殊思索着,正想从入定中脱离,忽然,被压制许久的戾气却开始疯狂反噬,神魂里原本平息的暗流也开始汹涌——沈殊闷哼了声,忽感觉心口处有暗火烧灼,世界变得倒立惶惑。
不及思索,在不断扭曲旋转的世界中,他坠入黑暗。
……
滴答。
他听到了水声。
指尖动了动,想要起身,却感觉浑身如被车马碾过,骨骼碎裂,筋脉俱断。
饥饿……干渴……疼痛……
眼皮努力睁开,看到却是片黑暗惶惑,无尽高处,没有尽头。
这是连天光也无法照耀的地方。
这是……哪里?
凄厉的风声里夹杂着厉鬼呼号,还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音。
他忽然看到双泛着幽幽血光的眼,正贪婪地盯着他,长长的舌头伸出,黑暗中隐约显露的形体,扭曲不似人形。
滴答。
是涎水从怪物口中掉下的声音。
怪物嗅着空气中血腥味靠近,庞大形体靠他越来越近,身上缠绕这黑色魔气。
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怪物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伤口舔了舔,涎水落在上面,皮肉发出了“滋滋”的被腐蚀声。
他瞳孔涣散放大,忽然泛出点狠戾的猩红。
——他不能死!
他还要离开这里,去找个……很重要的人。
去找……谁?
未及多想,缠卷在周身的黑暗已经骤然发动袭击,穿透了魔物的心脏之处。
怪物猝不及防,发出声尖利的嚎叫,庞大的身躯倒在他身边。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放松,很快便有新的怪物步步走近。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六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里浮现。
与此同时,还有十数个泛着绿色幽光的鬼魂飞来,在他横躺的躯体周围呼啸飞舞,虎视眈眈。
他用心念操纵着黑暗的力量迎击。
然而这些怪物和幽魂却仿佛没有穷尽。
被他身上活人血腥味吸引来的魔物和幽魂越来越多,他渐渐力不从心。
他咬紧牙。
他不能——不能死!
他还要出去,去找个人……
干渴和饥饿令头脑眩晕,再这样下去,他支撑不了多久。
有什么东西,可以……
艰难侧头,猩红的眼睛望向旁流淌着血液的魔物尸体。
……
他的身体,仿佛天生就是魔物的容器。
每吞噬个幽魂亦或魔物,体内的力量就会壮大分,与之同时,便有份不属于他的神魂意念流淌进他脑海中。
他身上的伤渐渐痊愈了。
他开始可以站起来,在黑暗中走动。
他越来越强大。
幽魂被他抓在手里抓散,只留颗化血红魂石,如零食样被他扔进口中,嚼出脆响。
无数魔物的血肉被他身边缭绕蜿蜒的黑影包裹吞噬,化成血肉精华融进他的身体。
他踩着魔物的血前行。
无数不属于他的神魂意念和记忆融进他脑海,数十上百,数百上千,成千上万……
最后,究竟吞噬了多少,他已记不清。
踩在脚底薄薄的血,深至脚踝,最后变成了条浩浩汤汤的血河。
血河中有无数怪物尸骸和幽灵残魂哀嚎,他立于叶黑色孤舟上,飘荡在黑暗深渊之底。
他伸手在河中抓,只幽魂神魂破散,变成魂石,他将魂石扔进嘴里。
魂石化开在嘴中,残魂尖锐的神念和记忆钻进他神魂,却未能让他皱半分眉头。
他脑子里的残魂记忆太多了,再多点,也并无干系。
他在残魂记忆里看到个熟悉的人。
是他自己。
血肉模糊的人躺在黑暗中,犹如尸体横陈,旁边是虎视眈眈的无数怪物幽魂。
画面中自己赤红着双眼,口中喃喃着。
“要……离开……”
他慢慢嚼着口中魂石,重复了遍,“离开?”
“是了,我要离开这里……”
他仿佛忽然才想起来般自语。
“不过离开这里……要做什么?”
……
他带着青铜鬼面,端坐于高座之上。
炬火燃烧两侧,青色火焰森森。
低头俯瞰,无数人向他跪伏,身躯颤抖。偌大的青铜殿宇中片寂静,落针可闻。
他手肘支着座椅扶手,掌心撑脸,道:“你们……很怕我么?”
所有人诚惶诚恐地伏身于地,“属下怎敢!”
人颤声道:“大人修为盖世,只用半月光阴,便将魔域二十宗门尽数收归麾下,我等深为拜服,只愿为大人不辞万死,效犬马之劳。”
“是极!大人横空出世,统魔门,此为惊世之壮举,已称得上代魔道巨擘,当为我等所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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