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是想要他带他一起回去,然后……长久留在他身边。
少年的请求如此直白,身上已经遍体鳞伤,却仍记挂着答应要为他折的那一朵花。
只是前世到而今,他一人独居,已经有数十载。
早已忘了,有人陪伴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没有陪伴是恒久不变的,所有人到最后终将离开。
他曾这样告诉沈殊,同时也是一直如此告诫自己。
他本已决意孤身一人,平静活过这一世。
只是。
他拥着沈殊,看见少年身上斑驳的旧伤,蜿蜒的血痕。
对方柔软的发有几缕蹭在颈间,微痒。
沈殊幼年孤苦,亲族俱丧。
药庐弟子视他如工具,待他如牲畜,虽有同门,却无朋友,甚至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与他交流时总磕磕绊绊。
他本该在秘境那场大火之中死去,却被他所救下。
沈殊是因他而活的。
而纵然遭受苦难,却依然干净纯粹,总是念念不忘着向他报恩。
甚至连能够操纵自己神魂性命的炼魂珠,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叶云澜本不打算再在世间留下任何羁绊和牵挂。
可如果是沈殊的话。
如果仅仅只是沈殊的话……
他闭了闭眼,从怀中拿出那朵染血的金玲花。
“你为我摘的金玲花,我已收到了。”
沈殊眼睛微微睁大。
“我说过要给你奖励。”叶云澜低下头,看着沈殊纯黑晶亮的眼珠,里面倒映的,尽是他的影子。
对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期待地仰望着他。
他想,他应当回应这份期待。
于是继续道:“……奖励是,待你伤好之后,我便收你为徒。”
——
执法堂的人到得很快。
贺兰泽领着数十个执法堂弟子轰开药庐大门,而后径直根据叶云澜所指方向,来到那处山中凹谷。
他面色极冷,满心担忧压抑心中,然而看到叶云澜身上血迹时,还是忍不住变了面色,下令让执法堂弟子将地上的袁咏之和徐择绑起,便快步走到叶云澜身边。
“师弟,你受伤了?”贺兰泽问。
“受伤的不是我。”叶云澜摇头,侧过身,让贺兰泽看清怀里失血苍白的少年,“是他。大师兄可有疗伤丹药?”
贺兰泽皱了皱眉,蹲下身,取出丹药想为人服下,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接了过去。
他看着叶云澜捏着丹药,仔细喂进少年嘴里,指尖上沾了淡淡水光也不在意,忍不住问:“他是谁?”
“他叫沈殊,也是药庐弟子。当初秘境里,我曾救他一命。”
贺兰泽:“他就是你重伤所救的那个弟子?”
叶云澜低头观察着沈殊的伤情,淡淡道:“是。”
贺兰泽看沈殊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太顺眼。
当初害叶师弟受神火重伤的是他,现在令叶师弟到药庐来陷入险境的也是他。
叶师弟还这么亲密地将这人护在怀里……
他面色变幻,忽然道:“叶师弟,你说药庐里有人勾结魔门,有用活人炼制魔傀,那被炼制成魔傀的人,是谁?”
这事很难隐瞒下去,叶云澜道:“是沈殊。”
贺兰泽已经猜到几分,此刻也深深皱眉,忍不住道:“魔傀生性嗜杀,无人控制之下,难以抑制本性,师弟体弱,怎能靠他这么近……”
“沈殊是人。”叶云澜却打断道,“他身上的魔傀炼制之术并不完全,尚有逆转之法。”
“师弟的意思,是要护他周全?只是,魔傀毕竟是邪恶凶戾之物,即便只是半成品,放任在外,恐怕长老们也不会同意。”贺兰泽道。
“大师兄,”叶云澜声音微冷,“沈殊只是无辜受难之人,被炼制成魔傀非他之过。”
“药庐执事刘庆,早在内门药峰之时,就已经犯下以活人炼药的过错,却只是被驱逐到外门。药庐弟子袁咏之与徐择,两者助纣为虐,前者对沈殊滥用私刑,后者逼迫沈殊试药不成,甚至打算将其杀害。相比这些败类,沈殊到底何错之有?”
叶云澜对人事向来淡漠,难得说一段这样长的话语。
贺兰泽一时沉默。
不远处执法堂弟子聚集的地方,忽然传来袁咏之的大声辩解:“我没有做过!药庐所有事都是刘庆私自所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择也慢慢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身上竟多了“活人试药”“谋害同门”两个罪名,脸色一下煞白,忙急声辩解:“我没有杀害同门!是袁师兄先对沈师弟用了刑,我见沈师弟受伤,便想拿伤药给去给他疗伤,绝非是强迫沈师弟为我试药。而且,我绝对没有要取他性命,明明是他自己捅了自己一剑——”
他忽然停了下来,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沈殊那畜生,确确实实在他眼前,拿着他的剑,自己给自己捅了一剑?
还捅得那样狠,仿佛完全不知道痛楚一般。
徐择一想起那场景,便感觉毛骨悚然。
“徐择用剑想要取沈殊性命,是我亲眼所见。”叶云澜忽然道。
贺兰泽自然信他。
他有心缓解两人方才僵硬的氛围,便站起身,提高声音吩咐执法堂弟子,“将这两人带回去,关入水牢,等待执法堂审判。”
袁咏之和徐择刹时间面无血色。
而叶云澜只觉这话熟悉。
……前世他被诬陷之后,贺兰泽也是这样冷冷地,让人直接将他关进水牢里,等待审判。
水牢乃天宗犯了重罪者经受审判前所关押的地方。
里面的水冷寒透骨,他被封住灵力,泡了几日之后神智已经散了大半。之后被定罪受刑,废去丹田,愤怒的弟子将他拖下长阶,扔在烈日下暴晒。
容染在他脸上用刻刀发泄,他眼睫被血覆盖,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地上一点点地爬。
他已到绝境,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死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宗门外。
无人理睬地。悄无声息地。
可爬动的时候,不经意间却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袍下摆。
那衣料柔软。
他五指颤抖着攥紧,“救……我……”
那人脚步一顿,蹲下身。
一双手修长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真可怜。”一道低沉男声拂过耳畔,很是悦耳,“都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了,你还想要活下去吗?”
他气若游丝道:“……想。”
“我若救你,你能给我什么报答?”那男人道。
“什么……都可以……”
那男人却忽然轻轻笑起来,“逗你玩的。我并不需要什么报答。不过你要记好了,救你之人的名字,叫做——”
……陈微远。
叶云澜闭了闭眼,竭力将这个名字抛在脑后。
他低头去看怀中少年。
贺兰泽的丹药十分有效,沈殊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面色也好了许多。
往事都已经过去。
重活一世,他对自己的未来望而可及,应如他所料般平静。他不会再与那个人扯上任何瓜葛。
沈殊是例外。
但这例外仅此唯一。
贺兰泽派人将关押刘庆的房屋打开,神色癫狂的刘庆冲了出来,被早有预料的贺兰泽和其他执法堂弟子们设阵擒住。
叶云澜是第一次见到前世那身黑袍笼罩下刘庆的真容,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心中无波无澜。
他低下头,指腹点在沈殊脸颊上。
那脸颊柔柔嫩嫩的,令他心头也有了一丝柔软,不由轻声道。
“快些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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