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清冷如泉的声音,竹小渡听得耳朵一酥,忙轻轻关上门。
叶云澜将面具脱下。
海风咸涩,吹拂在他脸上,肤色在阳光下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半日后,海船开始行驶,陆地在视野中渐渐遥远。
从东洲至北域,走海路需要七日。
夜晚,舱内人声热闹。
里面大船舱里上下分开二层,俱摆着许多木桌。
烈酒令气氛火热,若不仔细看窗外海浪翻涌,感受船身浪涌起伏,便似夜色里随意走入的一处酒馆食肆。
叶云澜身体不宜喝酒。
但他仍是点了酒,并一碟看着相当寡淡的水煮牛肉,执着竹筷,慢慢开始用餐。
因为吃饭,他便没有带面具,只是将黑袍上兜帽盖上,遮住半张面目,以减少些麻烦。
他吃饭的模样和周围海客大口吃肉喝酒的模样全然不同。
十分细嚼慢咽,与小姑娘家似的,旁边一整坛酒,也只是偶尔才会斟上一杯。
旁边有个身形巨硕的船员猛灌一坛酒,看向不远处的他,发出几声嗤笑,跟旁边人说道。
“现在什么人都敢渡远海了,之后可别被海兽吓晕。”
叶云澜只低头用餐,如若未闻。
船舱中修士和凡人泾渭分明,凡人坐于底层,修士坐在二层。修士说话中气十足,不时有高谈阔论之声,会从楼上传来。
“几位同道此番也是去往北域?”
“这是自然!玄机楼天机榜想必大家都已看了,上面言说,北域有大机缘,攸关此界生灵命途,更有成仙机缘。我等修士日日修行,突破境界,不就是为自己争一些命数?此番机缘既到,如何能够错过。”
“道友所言是极。天地无极,而人寿有终。若能成仙,便可与日月同存,该是何等逍遥畅快!哈哈,道友,来饮一杯!”
酒坛碰撞之声热烈起来。
修行问道步步维艰,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灭,而此刻海船上的修行者们,却暂且忘记了烦恼艰辛,沉溺于成仙美梦中。
叶云澜喝了一口酒。
烈酒入喉,像咽下一团火,烧得这幅病弱虚弱的身躯,稍稍有了一点生气。
他脸上浮现些许微红,又听有人笑道:“都说美人易老,枯骨成灰。美人榜上名字年年有换,实在令人慨叹。若我成仙,也该携一榜上美人,一同飞升才是。否则即便到了那美好仙境。一身寂寥,又有什么意思。”
这群人已经从讨论成仙机缘,跳跃到成仙之后该做什么去了。
“那道友,若你们来选择,你会选榜上哪位美人?”有人举杯谈笑。
“这还用说么!”有人仿佛喝醉了,声音蓦然间大了起来,“若给我选,自然是选叶仙君!我在天池山上曾见叶仙君一面,从此后世间繁花再无颜色。仙君若是看我一眼,此生便值了!”
坐在他旁边的修士有些尴尬。
“唉,道友,天涯何处无颜色,何况那人还是个男子,也大可不必如此痴狂……”
那人醉醺醺打断道:“你没有去过天池山论道会,你不懂!自那次以后,我修行最大的梦想,便是想让仙君娶我……”
旁边便有人叹息:“这便是广传中叶仙君‘一见君颜误终身,从此红尘皆路人’么?我倒庆幸,当年未曾去往天池山论道会。否则以后日日念一人在心头,还要如何继续修行了。”
叶云澜听着这些谈论自己的话语,却只是垂眸拿着筷子,专心用餐。
一盘水煮牛肉被他吃了小半,之后便没有再继续动筷。
海浪拍击船身,晃得他有些头晕。
胸腔也有些许窒闷。
他起身想要回舱房中,正此时有巨浪扑来,船身猛然一抖,令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扶桌站稳。
旁边船客嗤笑声更大了。
他没有理,拿着剑便回到那狭窄逼仄的舱房中。
窗外漆黑的海面倒映繁星,和他在竹楼里仰头望见的夜空,有几分相像。
往日此时,沈殊已经躺在床上,温了一床被衾,等他一同安睡。
舱房之中木床狭窄,容不下他身形,也无棉被床铺。海风寒冷。
叶云澜没有躺下,只是靠着床头抱剑,闭上眼。
海浪声悠悠拍打,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高喊:“海兽袭船!有海兽袭船!”
紧接着便是船身震荡。叶云澜清醒过来,抓起身侧缺影,见到窗外漆黑的海面上,多了一双双闪烁凶芒的眼睛。他目力有缺,看不清晰,只感觉到海兽群凶煞之气从黑暗中不断扑来。
缺影剑被煞气激出轻鸣,叶云澜伸手抚摸而过剑鞘,缺影才缓缓安静下来。
他戴上面具,起身推门到走廊。
还未走到甲板。便嗅到了浓浓血腥味。
“它们快要上来了!船上的防御阵法呢,还能撑住吗?”
“船老大,海兽实在太多了,灵石消耗得太快,恐怕很快就会崩溃——”“该死,船上其他修士都已经来了吗?”
“大部分都已赶来了。可是船老大,这回登船的修士里,金丹期的修士才只两位,加上船老大您,也才三位,恐怕耗尽灵力也撑不过这波兽潮啊!”
叶云澜已经走到了甲板。
便见甲板上一片长长血迹,还有些碎尸残肢没有处理,应该是突然遇到海兽袭击的船员所留下。
船上方才在食肆中谈笑的十数名修士已经聚在一起,正将灵力输入到船身阵法之中,一道黯淡光幕撑开,摇摇欲坠地抵住了海兽侵袭。
为首是一个头戴方巾,面容粗犷的修士,看上去当是这艘海船的船长了。
竹小渡也在其中。他修为只才堪堪练气一层,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边帮些其他杂事。见到叶云澜,便是一惊。
“客人,您怎么来了?”竹小渡道,“海兽侵袭,甲板危险,护船大阵只要修士出力。您本不必来此。”
叶云澜低声道:“我来看看。”
甲板上海风比船舱更大,他喝了些酒,本就有所不适,此刻被风一激,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渡,一个病痨子,你还有空闲管他作甚。而今连我等都已经自顾不暇,待会若结界破损,海兽登船,我们这一船人恐怕都得葬身于此!”旁边有船员喊竹小渡。竹小渡却瞪了那人一眼,抬头看向叶云澜,“客人,你身体不适,还是先回船舱休憩吧。遇到海兽之事是意外,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尽力拦住海兽,保护客人安全。”
叶云澜道:“你且去忙,不必管我。”
他声音从面具中传出有些喑哑,却依旧清冷动听,仿佛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竹小渡心生愧疚。
若不是他主动上前拉客,眼前这位客人或许不会上他们海船,遭受这等危险。
看其似乎身怀旧疾,此一番颠簸,也不知是否加重病情。
正此时,忽然听到一声脆响。
是船头结界破了一角!
海兽发出刺耳的嚎叫声,趁着机会不断沿着船身向上爬,一个身材壮硕的船员正在船头摇动风帆,忽而身后出现一只形容狰狞的海兽,伸出钳子就往壮硕船员的脖子上袭去——壮硕船员瞳孔急剧收缩,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正要闭目等死。
却忽然见一道剑光如同流星入夜,灿然在眼前亮起!
眼前海兽被一剑斩为两段,腥臭鲜血喷薄在他的脸上,他忙抓住机会退回甲板后方,扭过头去寻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只见到一袭黑袍兜帽,而兜帽之下,是一张冷森森的青铜鬼面。
他两眼圆瞪,十分不敢置信,“是你!”
叶云澜认得他就是方才坐在自己不远处的那一名壮硕船员。他并未多言,径自越过对方,走向船头。
船头处此时已经海兽聚集,狰狞躯体和闪烁寒光的眼睛虎视眈眈看着船上人类,叶云澜剑上流淌着海兽的血,身后有修士道:“阁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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