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生凉,那不是活人的温度。
我站起身来,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女人的面容按下快门。
负责人从身后跑来,惊慌失措地叫着,冲到女人身边半抱起她的上半身,试图用摇晃使她恢复清醒。
“恐怕伍季又该头疼了。”我只是想。
44、皮埃罗 03
7月16日
“维/稳”。维持平稳的生活环境,排斥突如其来的事件不论是好是坏,在客观的万物变化中保持主观的恒定十分有挑战性,对职业的选择同样是维/稳的表现之一,我自认能力稀松平常,经过许多事情后依然在一种困惑之中,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缺乏对未来的憧憬,没有特别的技能,唯一做过的工作是写作,似乎将来只有这个可做,不知道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到头来我的创新不过是从作家转为记者。但就连这唯一能做的事中也存在巨大的不足,无法感受、体会他人的感受,我想要明白多少人细腻刻画的情绪变化,想要接受苦难以领悟活着的意义,又在面对真正苦难的生活时退步,不想体验那种一团糟的悲惨人生。我认为记者比单纯写作者更能第一个贴近别人,帮助我接触自己以外的世界才入了职,却因维/稳的行为习惯吃亏,且缺乏共情,有些时候难以抓取适当的可吸引眼球的切入点,从伍季的角度来说想必也相当令他困扰,才一直没好气地管我叫“菜鸟”吧。
在女尸的事件上,负责人立即报了警,在等待警察到来的过程中我拍下几张云霄飞车的雄伟照片,和负责人一同被带走做了笔录,忙忙碌碌两个小时才弄完,至于回到家又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凌晨十二点多,我坐在书桌前给主编打了通电话,耐心地等到电话因没人接听自动挂断再拨过去,重复几次后,终于在第五次拨打,对方拿起来电话。
“你到底什么毛病?”痛苦的语气,完全能想象出伍季咬牙切齿从床上爬起来捂着额头接电话时的表情。身为一个中年男性,他向来睡得蛮早。
“死了一个人。”
“对,一分钟后那可能就是你。”
“云霄飞车那里有个死人。”
“等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伍季调整好了坐姿,神志略微清醒一点后继续跟我通话,“你亲眼见到的?怎么死的?”
“清清楚楚。我拍了照片。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勒死,没有证件,暂时身份不明。”我说,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中摆弄着照相机。
“其他报社的人知道么?”
“应该不知道。现场只有我们两个,后来就由警方接手了。”
“警方和游乐园方面怎么说?”
“园方请求不要传播,相信明天管理人员就会致电。至于警局则是一贯作风,恶意杀人事件在查清前不允许发稿。”
“你有照片?”伍季重复问道,其实已经不能算发问了,基本情况大致能把握,此时只是利弊权衡,但我还是又回答一遍,给他一些时间整理。透过电话我听见他的呼吸声,相信加入面对面我可能见到他的脑袋急速运转下迸出火星子。
报道凶案或老老实实做广告,前者使丽花日报因独家新闻热闹几天、促进销量,但会和游乐园闹崩,显而易见园内出了凶杀案对客流量很有影响,园方不会愿意的,警方也是个问题;后者安安稳稳赚取广告费,增加报纸的利用价值,通过效果吸引更大的广告商,但是损失一个大新闻,进退各有赢损,这种两难选择不是由我决定的,只能交给伍季头疼。
他沉默了有几分钟,经历好一番心里角逐,才有气无力地叫我把凶案放下,“等下次吧,目前毕竟金主要紧。”他无限惋惜地表示放过这一次,“急也急不来。能碰上个连环杀人事件才算交大运。”
我挂断电话,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台灯上升高、消散,窗外传来火车驶过的鸣笛声,而后是几声犬吠,夜里静得不像话。静悄悄地抽完烟,我取出冲洗照片的物件,不到半小时得到一条今日所完成摄影的底片,把它挂在晾衣杆上晾着。粗略睡了四五个钟头,我在暗室将照片洗出来并晾干,从中挑出几张,把其余部分装在纸袋,上班时一齐带到了报社。
7月17日
现年四十岁前半,离异,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判决给了妻子,没有家庭照顾,便把一腔热血倾倒给工作岗位。与相较文雅的名字不甚符合,伍季毛发浓密,面庞古铜泛红,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上架着黑框眼镜,嗓音洪亮为人热情,勤于健身而来的体型结实流畅,握手有力,常穿白衬衣与银灰色西裤,衬衣领口扣子解开两颗,整个人较具迷惑性,使人无法在第一眼分辨出其究竟是从事何种行业,不过第一反应大都觉得此人看起来极像某洗白帮派的打手强装文雅,不让人亲近却不得不和他表现客气,因为实在怕他过分强壮的肱二头肌。
事实上比起动用武力,伍季更愿意把薪资悬在我们面前,他不用动手,物价代劳叫人弯曲膝盖,在这工作狂面前忙碌不停,他只需在士气低落时挖苦、讽刺、咆哮,人们便战战兢兢地跑动起来。
头天晚上因工作耽误了休息时间没睡好,一大早开始偏头痛,在工位上挨了几个小时,每当伍季经过立即打起精神,搞得他总用狐疑的眼光瞟我。好不容易到了午休时间,同事三三两两离开座位,我把桌面上的文件收好,打算在附近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带上伞步出报社。
晌午的天空灰蒙蒙的,门口就是马路,尘烟四扬,轿车鸣笛,乱七八糟的动静、景象混在一起,要寻求清净只能往附近的小巷子里走。没走多远面前小路上扑簌簌落下几滴雨点,我仰头看了看,一滴水落在额头,俄顷功夫化成豆大雨点一股脑砸落下来,我狼狈地把伞撑开,想当作散步再走一阵,情势已经到了不允许那样的地步,雨借着风势直往我脸上、身上扑,没多大会儿撑伞的衣袖就濡湿了,我怕被雨打透,恰巧路头有一间小咖啡馆,立即走进去要了一杯浓缩咖啡,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漫不经心地看窗外落雨的风景。
咖啡馆在小巷尽头和一条小路的十字交汇处,窗外这条窄路不是主干道,来往少车,也没多少人,路两旁种植了悬铃木,手掌形的绿叶丰盈、亭亭如盖,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亮可爱,我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被它苦涩而酸的味道刺激得一皱眉,我不爱喝它,不过总得点个什么,我也需要它为我振作一些精神。等我再抬起头向外看,发现从我过来的那条小巷里,迟缓走出来一个垂头丧气穿白衣服的人,没有带伞,衣服淋得湿透,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水,低着头看不清面孔。街道上几乎没人,我被他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不由得盯着看起来。随着他越走越近,我辨认出他衣服的细节,立刻回想起他是哪位,恰巧此时他也抬起头,脸上的油彩斑驳,尤其眼睛部位黑色的涂料乱得一塌糊涂,他不在意地用袖子随手一抹,在眼周又制造出一片黑影,不只是错觉还是真的,我感觉他的嘴唇更加鲜红了。就在此时他也看到我,愣了一愣,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同他打个招呼,就看见他极为沉重而夸张地深深叹一口气,隔着这么远仿佛我也能听见他的叹息声,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做出气恼的反应。不过是低下头再啜一口咖啡的时间,抬头看时,小丑已不在了。空荡荡的路口,雨一个劲儿下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只是幻觉,万物依旧而无异常。
一个小时的午休转瞬即逝,我走出咖啡馆,快要接近报社大楼时我听见凄厉的警笛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整个下午我都在忙于赶稿、改稿以及被伍季责骂,不知怎的我总不能轻易写出他满意的东西,我公事公办平铺直叙,他说我的稿子中缺乏微妙的情感;我试着把感情融入进去,他要么嫌弃我矫揉造作,要么又说我失于客观。受他折磨的不止我一个,我的同事们也总在他手下战战兢兢,唯一不害怕并且时常与他针锋相对还不被开掉的,只有一个例外,即本社的精英记者金冬树。不过她近几日因暗访某福利院虐待儿童的案件正在出差,就没有勇士来控制住伍季嚣张的气焰。总之就这么写写改改,晚上八点钟我才往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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