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还要一阵才回呢。”厌武分出心思跟我说话。
“没意思,况且太阳还是很晒。”我开始后悔怎么没在溪水中洗过澡再回来。“你在外面坐着干什么?”
厌武笑笑,没有讲话。
“那连环,你解出来没有?”我本来是随便问的,这样短的时间,料就算是厌武估计也不行,他却肯定地答:“在茶几上搁着呢。”
我进去一瞧,果然铜质的杠和一串圆环已经干干净净地分作两份了。
我在屋里随便练字玩,约莫天色擦黑厌武才进来,说刚刚才把蝴蝶放掉。那时间有点久了,当时我实在不知他这样的聪明人为何对这种小把戏这么感兴趣,转后一想,觉得大概他从没见过、也从没玩过罢了。
82、双生 20(修增)
“你有兄弟没有?”
“没。”
“也是,否则你不会一个字都不提的。”
“你不是也不主动跟别人说起修文?”
“我们之间的关系,说来复杂,总归不是什么健康的东西,不提也罢。”
“我倒挺有兴趣听听。”
我把黄粱米在锅里蒸上,和厌武慢慢叙话,事到如今我们心照不宣,再没有其他的事需要隐瞒,厌武同意了我当初的提案——互相绝对坦诚地回答问题。他一边说话一边剥瓜子,将其竖起来,拇指和食指对着瓜子的脊用力一捏,便从尖端破开小口,裂出内里淡黄的仁,取出后放进小碟中。厌武重复在干这么一项工作。
“我和修文是双胞胎。此事只要看见长相就不会认错,性格却分列两端。”他开始说起来。
“小时候起我就不是外向的小孩,从刚刚记事起,家中的大人都更喜欢逗弄修文.大人们总是很喜欢这样的把戏——把一枚铜钱或者一颗糖放在手掌心,把两手背到后面调换,让小孩猜东西在哪只手,猜对了就给他,猜错了就什么都没有。我总能自然而然地找到藏着东西的那只手;而修文总找不见,猜错时大人假装将东西收起来,他会急得大哭。不过,他得到的东西总是多于我。”
“因为既然我猜中了,对方给了我东西,就浑然觉得无趣,没有与孩童嬉戏的快乐,转而逗弄修文;他愈是傻,愈是哭闹,大人愈是好笑,并且为了安抚住哭声,不得不用双倍的东西哄他好叫他止住。当时我不知道,所谓大人与儿童玩耍的快乐,就在于看他们在心智不成熟显露的单纯无知,这种无知越与常识背离,他们越是喜欢。板着面孔的我过于像大人,便失去了逗乐的价值。”
“最初时你们的关系怎样?”
“最初时......即使在一开始,我就从没喜欢过他。”厌武答得毫不留情面,“他在我看来,又蠢又是累赘。我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他,那么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我原本不太看重物欲,但一有他做对比,他有的我必须要有,不然从何体现出我是哥哥。”
我说:“或许......世俗以为,年长者是要受更多的责任的,而非受更多礼物。”
“要说年长,我不过是比他早抱出来一刻钟,何必要谦让。”厌武对这套理论颇不以为然,“既然如今我算是哥哥,总不能一点好处也没有。假如修文连顺从我也不肯,要这个弟弟就没了价值。他的全部优点就在于听话,可以替我去干些粗活。想必你没有比对过我们的字迹。”
“我压根儿也没见过你们的字迹。”
“是一模一样的。起码以前是这样。我故意逼他照我的字体描,上学堂的时候,他要写双倍的作业。两米高的树,我叫他跳,他就跳。”
“那是几岁?”
“六七岁吧。”厌武说,“就是我叫他死,他也得老老实实去死才行,否则我情愿自己杀死他。”
“所以你把他推下池塘?”
“是他不肯自己跳下去。我一时生气,想他不如干脆死了,爹娘伤心一阵就该好了,此后没了别的选择,总该好好爱我,而不是这个碍事的。”
“你把他又救上来。”
“假如他死了,他们未必不会再生一个,新弟弟不一定这样蠢,轻易就能哄骗。”
我一时无话可说,只有讲他年纪轻轻,思虑竟如此周全。
厌武懒洋洋地说:“行啦,你不用强夸我,我知道你看我不惯的,或许我从小就是恶人,做的都是恶事。”
“我没说什么。”
“世间的父母总是自顾自,他们想生便生,从来不顾你是否想要兄弟姐妹,大抵他们以为有玩伴便热闹些,给孩子性命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最慷慨的馈赠。可他们爱的总量并不会增加,而只是使你更多了对手来分罢了。倘若连这被拆散的爱也多寡不均,就更是无趣。爹娘的亲情,乳母的疼爱,趁手的武器,喜欢的玩物,最漂亮的女仆,珍贵的礼品......既生了我,为何又要有他,什么好的都让他占尽了,不给我点甜头,凭什么呢?他们不给我,就由我自己去取,可惜自己取来的总差点意思,好像我倒成了小偷似的,亘在他们之间,成了一根刺。”
“或许有些东西,就是要自己去争的。”我垂下眼皮,说:“不过许多东西是争不得的。”
他笑了笑,“可是修文不在,你对我多么好啊。”
我不接话,说:“你说厌恶修文,当时却叫他留下,自己去报仇,可见还是想保护他的。”
“他那稀松平平的武功和智力,能做成什么事?”
厌武惯来把修文贬低得一文不值,我却觉得未必,我不太懂武功,可是修文不过练习一段时间,他的进步就极大了,也许我的推测坐实了,他确实无法忍受修文有任何一项优点。
“况且,刺他那一剑,想必很痛,”我原本以为他终究有些兄友弟恭的怜惜,没料到他接着讲,“幸好那剑不是刺在我身上。”
“你自己受的伤也不在少数......在仇人手下过活,想必苦极。”
厌武经我一提,惬意的表情忽然冰冻,好似不防又记起当初的恐惧。他的这种软弱毕竟稍纵即逝,他垂下眼睛,将剥了一堆的瓜子仁往我面前一推,云淡风轻地讲:“都过去了。不辜负家长而已。”
终其一生他都在争,无论自身拥有多少,他得到的没法填补缺陷,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愈发饥饿地扩张下去,他不在乎修文拥有的已然不多,还要竭力抢去一些,并一定要比其经营得更好。哪怕是“报仇”这种苦差。可是没人会为此夸他,不论等多久。
我们重逢时,他脱口露出一句话对过去在仇家受的折辱做概括——“为猪为犬,为蛆虫为贱畜”,那毕竟都随对方之血洗清,他从没正面没提过半句,假如再问下去,不过只能满足我难登大雅的好奇心,那种心情也没有很浓重,因而这个话题就谈及这里。
厌武将肘抵在桌上,十指交叉顶住下颌,问道:“如今换我问你。”
我静静地等。
“你喜欢看我们斗得不可开交吗?”他带了一点轻嘲地问:“为了你给的一点甜头。”
厌武平日里只是笑眯眯地作壁上观而不予置评,又对我十分可亲,可我不该轻视他的观察力。
“我不否认享受你们的争斗,但不是为了我的虚荣心,只为无事可做。”我说,“你们老不肯放开手让我走。”
打个比方,这兄弟俩的关系是一团长久燃烧过的火,表面上已显出颓势,有种看似熄灭而平复的意思,我做的是以火钳将埋在死灰下灼烫明亮的暗火引出来,看他们烧成怎么个样子。
倘为我的煽风点火找个借口,大概是在我心中竟存着一种隐秘的报复心,促使我暗暗地分裂他人,让其真实的心情惨烈袒露在青空之下,爱也好恨也好,都要烧个沸反盈天明明白白,才能把我心里的邪火撒出去。
“你恨我们。”
“不。”我指头在桌上散漫敲点,“不到恨的地步。”
“总归是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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