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创造了一个微型世界,把所有刑事罪犯都关进去。为了小世界的稳定,其中每一个罪犯的记忆都被修改,用过往经历做基础,为他们重新设置身份、架构人生,在潜意识中设定永远不会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他们就成了崭新世界土生土长的居民。
这项工作工程量很大,但是一旦成功,就能一举消灭六成以上的犯罪,甚至更多。为了无辜的大多数的利益,他们费尽心思,创造了这里。
——以上就是艾伦所说的真相。
“你讲的那些故事是什么?”
“是发生过的真实。”
“我查不到一点消息。”
“让那些信息消失比您想象中还要容易很多。”他调整呼吸频率好缓解疼痛,其后说:“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假如您找不到要杀的那个人,全都杀掉也没关系。”
“至少这里的孩子不是生来有罪。”
“他们本质上是罪犯基因混合的产物,对外面那个世界来讲,本身就不该存在。”艾伦说。“放进来的人都有缺陷,不能长久循规蹈矩,在地上压抑得越厉害,在地下越是放浪形骸。所以在地下,我总是尽量避免您在外逗留。”
“按你所说,我也是有罪的一员。”
艾伦笑了笑,“我很怀疑您是否真有罪。就算有,对于我您总是无辜的。”
因为我给他的那个设定。
“你血把这里弄脏了。”血到处都是,走一步就是一个鲜红的脚印。
“我会把它收拾成原样,要是您允许的话。”
我瞥了他一眼,为他接上一只断臂,他礼貌地道谢,组装好了自己。
他似乎确然没有理由欺骗我,可我一时间无法完全信服,便让他将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展现在我眼前。
于是艾伦带着我行走在道路上,过来过往的人没有一个往这边投来目光,如同游鱼破开水流,人们经过,永远在快要撞到我们时闪避开,各自继续说笑、行路。
我固然一直觉得这是奇怪而不招人喜欢的世界,却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实性。我没有否定一个世界的想象力。
我知道在地下的三个月从来是自由的,只要不引发公众恐慌,人们私下里堪称为所欲为。这条规则从来没有明文写在法律或任何一部书上,但是人们就是自然而然知道,像是脑子里的一个烙印,也许这本身就是对艾伦的话强有力的佐证。在以前从来没有我继承身体记忆的情况,可见如今我接受的记忆和身份,都是种植到我脑海中的种子。
“暴力、情/色、杀人、犯罪、失常,”我低声念着,“我很少亲眼见到太多这样的景象。”
“蜈蚣避免暴露在日光里,您需得知道翻动哪一块石头。”
艾伦任我随便走进路边的店铺,频繁撞见纠缠在一起的人们。歌舞厅、酒吧、旅店、各种娱乐设施,在机器的运营下,穷极无聊的人到这些地方发泄欲望,无论是何种方面的。天黑了,我厌倦了见到满脸怔忪微笑的□□的人群,走到外界来。在关闭了灯光的黑夜,中央广场的厕所、喷泉、雕像旁也有难言的响动,深巷中有人沉浸在致幻的药剂中,有人进行着杀戮的勾当。
我们沿着大路前行许久,直到地下都市末端的一小片空地,那里还没有竖起建筑。此刻中央照明熄灭,我们在黑暗的栖息处,眺望都市里数不尽的格子间中的点点灯光。
“这一切,我以前从没见过。”我双手插进口袋中,抬头望着一片黑乎乎的天空。而我们在地下,看不见天空,仰头所见的只有地下黑暗的穹顶。“你一直在保护我吗?”
“这个世界总要比您想象中疯狂得多,”艾伦低下头,“我想尽可能地不让您见到这些。”
啊,又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自以为是的保护欲,很容易衍生出试图掌控的欲望。我几乎确定了此世界的那个人就是艾伦。即便“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我叫他趴在地上,从背后牢牢踩住他的脖子,动了拆毁他的芯片的念头。假如他完全听从于我,这能够省一大番工夫;假如不从,我也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安之若素。这种检测不是很有趣吗?既然他直到如今也坚称忠诚。
我就快要动手了,要不是他突然说:“您的数据发生过一次改变,但从数值上看,我会以为您和五年前是两个人。”
他半张脸被踩在地上,发音难免变得含糊,可意思很清楚。
我放开他,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起身跪坐在地上,仰头跟我说话。“进入这里每一个人的数据都清楚地储存在我的大脑。您在某一天突然醒来,从此不再是原本的您。”
“所以你变成我的机器管家,来评估该对我采取何种措施。你想要杀掉我?”
“直到被您重新赋予身份。”艾伦凝视着我,眼珠映出远处的灯光,给他营造出了温柔的假象。“投放罪犯的程序很严格,每一个罪犯的数据都会提前录进我的主脑,除了身体数据,还有大脑的数据信息。而您不在我的数据库。您不合常规地突然出现,像一个奇迹,我认为我得保护您不被外界发现。”
“我没有让你这么做。”
“您赋予我新的生存意义,就是去爱您,那么我就会自动学习屏蔽掉对您不利的因素。”
“你从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那个人。”
“是。”艾伦说。“但我很高兴您来到这里。”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手递过去,让他扶着我站起来。
“冰河季真的存在?”
“既存在又不存在。”艾伦说,这时他的话又让他听起来像个哲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反正无人去印证,也无人怀疑,那是世界的基本设定之一。”
“外面那个世界也有冰河季吗?”
“这是独创。它存在就是为了给大家提供一条合理原因,让他们在地下放纵。长时间压抑后的假期很能够滋长暴动,人们会更乐于自相残杀。毕竟外头把罪犯赶进这里,不是为了让大伙儿繁衍壮大,而是人数越少越好。”
这还真是有趣。就像燧石的一粒火种跌入草絮,我胸中有一种异样的火焰延烧,它重新赋予我活起来的热度。我在经历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个完全人工的世界,从头就识破我身份的机器人,以及在他没说的话后面隐藏的更多未知,都给我久违的波动。
一个念头涌上来——我想回到地上。不惊动在地下醉生梦死的人们,只有我们两个回去,看看空无一人的世界会是怎样的景象。我确信艾伦会有他自己的方法,而艾伦果然有。
他挽住我的胳膊,牵引我往地下城市边缘更黑暗的角落处走去。
“您找到想找的人了吗?”
“或许吧。”
从我的态度上,他可能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人与他有关。
我们往前步行一百多米,艾伦放开我,蹲在地上摸索。这里的光已经极微弱,身为人类,我看不清楚他找的东西是什么,似乎是个很小的东西,他拽住后起身用力往上一提,传来一声井盖掀开的声响。他把那盖子支起来,“请。”
我伸出一只脚探了探,脚下不着实物,是一片虚空。“我要回上面,不是到更地下。”
“不用担心。”他耐心地说,“您先请。”
我没多说什么,跳了下去。
事情并没有我想得那么难过。不同于爱丽丝在兔子洞跌落了几个小时,我立即就踏到了实地,这种感觉几乎就像跳进一个不深的小土坑,除了这里是字面意义上“伸手不见五指”。随后艾伦落在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引您出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就算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他也能看见。实际正是如此。
得到允许后,他握住我的手腕,领着我向前。
“该上台阶了。台阶一共有十五级。”
我数到十五,双脚踏上了地面。此时我们站在一扇门前,从缝隙中透着白而发蓝的微光,艾伦站在身侧,告诉我推开这扇门就回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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