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宫殿的形制十分特殊,支撑着建筑主体的柱子上缠绕着国人都很熟悉的东西,以秸秆绞成的绳索,上面垂挂着之字形御币,白色的御币本是十分轻盈的,但它们在晚风里却沉沉垂在绳索下,犹如磐石般不动不摇。
注连绳?
章子费力地掀开眼皮去看注连绳后的回廊和拉门,在挑高的檐下看见了属于鸟居的独特结构。
注连绳加上鸟居,这是神社最典型的代表元素。
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么个造型隐蔽怪异的神社?还特地选择了废弃的宫殿作为主体,看来看去也只有“隐蔽”这一个好处。
可是让以获取信仰和供奉为目的的神社选择隐蔽本身就是一个可笑至极的事情。
阴阳道中说,注连绳是代表神圣界限的物品,可以用于区分神国与人间,鸟居则是神国与人间的大门,鸟居之后便不再是人间领土。
随着狐狸的靠近,那种被烧灼压迫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虚无的重量仿佛有了实体,要突破时空的界限压碎她的骨骼和内脏。
大狐狸靠近鸟居后却高兴了起来,步伐愈发地轻快,柔顺丰盈的长毛一抖一抖地,满溢的喜悦不知来由却分外明显,生着雪白绒毛的爪子踩着木廊,轻盈地越过了注连绳,哧溜一下钻进了鸟居。
那一瞬间,禁锢住章子四肢和躯干的锁链如有实体般地猛然收缩,趴伏在狐狸脊背上的人类从喉咙里发出了破碎沙哑的低声哀鸣,很快又被她咬碎了吞进肚子,温热的血滴滴答答滑进狐狸光滑的皮毛,狐狸耸动鼻子,四处嗅了嗅,发觉空气中那股血腥气的源头后慌乱地嘤嘤起来。
再怎么聪明也还是野兽,脑子里跳跃抽搐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章子哆嗦着去拉狐狸的耳朵往回扯,近乎无声地喃喃:“回去……”
狐狸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它看了看面前洞开的黑乎乎的大门,又耸着鼻子闻了闻那股令它心烦意乱的血腥气,终于轻轻呜了一声,带着背上快要人事不省的公主原路返回。
回去的耗时比来时少了很多,狐狸带着章子挤开拉门溜到床铺边时,才堪堪到她平时闭眼入睡的点。
大狐狸将她放下来后,乖巧地趴在她身边,还自觉地咬着被子给她盖上了。
被莫名且怪异的疼痛折磨了一路的章子一沾枕头就半昏迷了过去,她昏迷前还按着狐狸仔细观察了一番,她对芦屋道满提过的狐狸能通知他她遇到危险一事心有疑虑,但是一番观察之后,发现这只大狐狸果然不认为今晚的事是什么危险,仍旧蠢萌可爱地舔着自己的尾巴。
看来和她想的一样,芦屋道满用以接受信息的唯一方式是式神的死亡,而不是通过式神的眼睛观察周围。
抓着狐狸脑袋看了一会儿后,她猛然松了口气,直接被拖进了属于梦境的昏沉黑暗。
“姬君啊,是姬君啊……”粗嘎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尽管知道这是梦,章子的心情还是前所未有地糟糕了起来。
四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先后亮起了无数的猩红光点,一对一对地向着远方蔓延,上下左右铺天盖地都被这些一对一对亮起来的红色光点占据了,就像是……满怀恶意的眼睛一样。
但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猩红可怕的眼睛的。
“姬君回来啦。”
有婴儿般细小尖锐的声音咯咯笑起来,夹杂着耳语似的喃喃。
“让我也看看姬君,让我也看看!”
“哎呀,多么美丽的姑娘……一看就是上等的甘美——唔唔!”
说话的人嘴巴被堵住,此起彼伏的怪异笑声像是池塘里荡开的涟漪一样一圈圈传出去。
“嘘、嘘,说漏嘴啦,小豆洗说漏嘴啦,大人要惩罚她了!”
“惩罚!惩罚!”
相似的语言碎片汇成古怪的漩涡,将章子圈在中央,不知何处来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四周,比浮世绘中的地狱更为可怕的景象就这样展露在了她面前!
四面八方都是形态狰狞可怖的妖鬼,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的怪物、额生双角的食人鬼、戴着般若面具的蛇女、肋生三翼的独腿妖怪、举扇子般举着自己的脸的无面男……
黑暗里那些猩红的灯笼果然就是它们的眼睛,它们正用贪婪又畏惧的眼神注视中央的章子。
就像是之前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夜一样,芦屋道满不在的今天,这些妖鬼们再次进入了她的梦境。
芦屋道满……
已经够疲惫了的章子动了动嘴唇,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恐惧之色,心里却将这个名字墨汁淋漓地画了个巨大的叉。
不管芦屋道满想干什么,被里外折腾了一遭连睡觉都不得安生的人下定了决心,要尽快干掉这个扰人清梦的家伙,刚好她缺一个阴阳师的账号,安倍晴明离她太远,芦屋道满正是送上门来的好选择。
至于剧情,等她干掉了芦屋道满之后登上这个账号再走也是一样的!
熬过了妖鬼们看猴子似的一场大戏,临近黎明时妖鬼们忽然统统退去,章子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见芦屋道满正坐在不远处,他看起来有些疲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衣服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的湿痕迹。
如果是天真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一定已经被他感动了。
术士凝视着从噩梦中醒来的内亲王,看着对方恍惚的眼神慢慢落到他身上,呆呆地出神半晌后,像是骤然回了神,眼里放出见到救赎似的光:“道满!”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还残留着梦中的恐惧,一贯节奏舒缓的雅言因为颤抖而有些含糊,倒是显得嗓音里的哭腔特别明显。
“道满,我、我又做噩梦了……”年轻的内亲王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眼尾落下一滴滚圆的泪珠,美丽得简直令人心碎,就连一手炮制了这件事的芦屋道满都短暂地晃了下神,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他过分了一点。
不过这种后悔只有微风掠过的那么一点点,很快就被他坚如铁石的心给忽略了。
“是吗?不要怕,我已经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章子了。”术士娴熟地用温柔的嗓音安慰惊惧未消的内亲王,怜爱地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一双眼里都是含蓄的心疼。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章子还是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想象里无法脱离。
芦屋道满抬手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皱起眉,温声细语道:“不要再想那些东西了,我不会再让它们靠近你。”
“道满……道满平时面对的就是这些东西吗?我以前本来是看不见它们的,但是有一次生了病,然后就经常被它们缠上……道满呢?是一直就可以看见吗?”
内亲王语气低弱,轻声问道。
芦屋道满听着这个问题,没有多想:“是的,从有记忆开始,它们就无处不在。”
“很辛苦吧?”内亲王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说,“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吧?我只是在梦里遇到,还有这么多阴阳师保护,就已经觉得要无法忍受了,和我相比,道满肯定更加痛苦吧?”
芦屋道满怔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听见,真要这么说,其实芦屋道满并没有觉得特别难以忍受,使用阴阳术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很小就懂得了用残忍的手段制服那些弱小的妖鬼,让它们听命于他,然后去狩猎更为强大的式神。
只要足够的狠心、足够的残忍,就算是非人的妖鬼也绝不会是人的对手。
这也是他被称为邪道术士的原因。
“其实……也还好,我的运气比较好,并没有遇上特别坏的妖怪,所以能平安长大。”芦屋道满到底还是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童年。
“道满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呢?可以给我说一下吗?”侧过脸朝他微笑的内亲王像是云霞的一点剪影、指尖落下的花瓣,轻薄得像是马上就要被打碎了,但是她微笑起来的模样美得不可思议,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拜服在这样脆弱的美丽面前。
微风掠过的那一点波澜最终还是留下了痕迹,邪道术士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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