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再卑劣的人,也会对好人产生敬畏的。
被独自一人留在了秀雅堂的乔昼站了一会儿,一名侍人悄无声息地走上来提醒了一声:“三郎君。”
这是在提醒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去,他还是个被囚禁的“犯人”呢。
侍人面貌平平无奇,带着种呆板木讷的朴实感,他领着乔昼再回廊上七转八转,很快转到了没人的地方。
乔昼跟在他后面,眉头轻轻提了起来,这路线跟他来的时候可不一样,眼见周围人迹荒芜,这人难道是谁派来的杀手,忍不住要先下手为强了?
没等他继续琢磨下去,带路的侍人忽然停了下来,停顿半晌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双膝触地,双手趴伏,额头深叩,是标准的五体投地跪姿。
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一点的乔昼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不过也松开了袖子里尖锐的竹刀。
“你这是做什么?”
侍人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乔昼垂着眼眸思考了一会儿,以他目前的处境,唯一一件能帮到别人的事情似乎只有——
“和六年战役有关?”
听见这个词,侍人的脊背猛然一抖,他开始疯狂地、用力地磕头,头颅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回响。
“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
他一边磕头,一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乔昼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
“你刚才也在秀雅堂,你听见了四皇子的话,如果我继续修史,很可能会因此而死。”
侍人停下了磕头的动作,抬起一张木讷的脸,青紫的额头上伤痕累累,干枯的眼底泛起了一点水花:“我……我听见了。”
他的声音比蚊蝇更加细弱。
他听见了四皇子的话,开始害怕起三郎君真的会因此而退缩,于是出此下策,前来恳求三郎君。
“我的弟弟……就死在定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们说定州军投降了,害得定州被屠戮一空,定州军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但是、但是我不相信……我弟弟不可能投降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嘴唇颤抖,眼神呆滞:“没有人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史书也不肯写,可是我弟弟应该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怎么就变成卖国贼了呢?”
他在自己的思绪里呆了一会儿,猛然弯腰,又开始以更快的速度磕头:“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
一滴滴深色的泪水打在地板上,他在恳求一个无辜的人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这个要求很无理,但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知磕了多少下,他看见三郎君的衣角越过他,同时落在他耳边的还有一个字:“好。”
单独一字,重逾千斤。
侍人浑身脱力,他还是跪在那里,很久之后,向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又用力磕了三个头。
第138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三)
和四皇子的会面结束后好几天, 宫里朝堂上都没有任何关于谢三郎的处置意见传出,就像是所有人一夕之间都忘记了这个引起轩然大波的人,不过正如能卷起滔天风浪的暗涌永远盘踞在深水之下, 能够引爆朝廷的引信也藏在一次次微妙的眼神交错之中,等待着那个微不足道的火星炸响在众人面前。
——要么将所有人都炸得血肉横飞,要么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谢琢炸得尸骨无存。
而为了避免第一个结局,无数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抢在火星落地前定下谢琢的流放判定。
至于这一切暗涌漩涡的中心人物,被各方密切关注的谢三郎, 这几日都平平静静安安生生地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被买通的谢家家仆指天画地发誓三郎君这几日绝没有踏出过院子一步, 就连饭食都是一个木讷下仆送进去的,而且他一次也没有提出过想翻看查阅六年战役有关的资料文献。
……就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处境不妙, 正后知后觉试图亡羊补牢一样。
这样识相的举动让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 或多或少放松了点注意力。
被驱逐了所有的下仆,囚禁在幽静的院子里, 唯一的好处就是各方探子都失去了近距离窥探的机会, 因此没人能确切地看见这座院子里到底发生着什么事情。
原本清幽雅致的广阔厅堂上铺满了简帛与竹卷,牛皮绳索散落拖曳各处,墨渍沾染在竹台上,只着足衣倚靠在木几旁的青年对此仿若未见, 他肩上简单地披着一件御寒的大氅,里面单薄宽松的里衣襟口微微敞开, 露出一痕平滑的锁骨, 苍白的皮肤裹在骨骼上, 随他的动作缓慢地起伏。
乌墨似的长发随意结成一束散在背后, 因为没有人梳理而有些凌乱, 不过这也无损他身上那种雅逸清正的气度。
他眼下有着缺乏睡眠的淡淡青黑, 眼球上蔓延细细血丝,修长清瘦的手指间握着丝绸包裹的竹刀,因为长久握刀,指节上都是血痕和细碎伤口。
“三郎君。”
合拢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不等他回答,一个躬着脊背的家仆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家仆长着一张木讷呆板的脸,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同时将门开得更大一点,让外头清新的空气和温柔晨光铺泻进来,一转头,看见满地散乱的书简,以及熄灭了不知多久的油灯,当即露出了点忧愁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将食盒放在一处空地上,跪下来一点点收拾地上散乱的竹卷,将它们一一收拢,放在青年随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才举着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将里面的碟子一个个拿出来摆放好,轻声劝说:“三郎君,该用早膳了,您又熬了一个晚上,歇一歇吧。”
青年这才被惊醒了一样,睁着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门外,随即被外面的光线刺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家仆慌忙喊了声“郎君缓睁眼”,直起身体挡在他面前,拦住了对他而言过于刺目的光线。
三郎君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眼尾落下两滴透明的泪,沾湿了乌黑的鬓角,像是在无声哭泣一般。
家仆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豁然垂下头,逃避般移开了视线,声音干涩道:“郎君,仆按郎君吩咐,带来了弟的全部遗物,但是弟战死突然,又因为之后定州军被判为怯战偷降之军,很多东西都被埋在定州了,不允许寄还给家属……”
清风朗月的谢三郎君睁开了眼睛,神情冷淡平静,那滴被光刺出的泪悄无声息地干涸消失,他微微前倾身体,伸出了手。
骨节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划出的薄薄伤口里有血丝渗出,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在衣袖上,家仆出神地看了那点晕红的血渍一眼,默默低下头抽出了食盒最后一层,从底层掏出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里面是几封家信,还有一只粗布小袋,家仆解开小袋上的系口,倒出袋中的东西,几十枚旧铜币撞击着砸在地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家仆低声道:“这是阿弟最后一次寄回家的军饷,我用了一多半,还剩下这些。”
谢三公子凝神瞧了这些铜钱片刻,抬手拈起一枚放在手里翻转了两下,忽然神情一凝,将铜钱抛掷了两下,沉思片刻:“没有克扣欠缺?”
家仆摇摇头:“虽然有拖欠,但总额基本相符,有所出入的部分,大多是军中成规的孝敬钱,军中旧习一向如此,若不向上峰缴纳孝敬钱,就连这点军饷都发不下来。”
青年嗯了一声,指指那几封家书,温和地询问这位遗属:“可否阅览?”
家仆垂首,将家书推过去:“请三郎君自便。”
说是家书,其实普通士兵哪里用得起昂贵的丝帛竹纸,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请了军中专职替人写信的文书代写成的,不过谢家诗礼传家,便是寻常家仆也识得些许文字,这名家仆的弟弟从军后不大不小地做了个军中小尉官,家书都是自己亲笔写就。
竹片上的刻字歪歪扭扭,部分字还缺胳膊少腿,透着朴拙的气息,言语直白,每封信都很短,却也能看出兄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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