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为了保护我死在我面前,他们相信我能带他们获得胜利,但他们相信的并不是我赵无缺,而是我这个姓氏,我刚开始也觉得雄心壮志满腔热血,但是人死的越来越多,直到我看见叔父的尸首被悬挂在阵前——”
赵无缺停顿了一会儿,咽下回忆里的血腥和苦涩,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我跑了,只不过路上不凑巧,遇到了一个落单的妇人被北蛮所掳,我冲上去救人,留下了这道疤。”
“还好他们没认出我是谁,不然就不仅是这一道疤的事情了。”
赵无缺嬉笑起来。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来找我的军士把我救回去,可能刚好因为方向相同,所以他们误会了,我当时也没有解释,不过其实……我只是一个卑劣的逃兵,不是什么热血孤勇的英雄。”
第149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四)
很多时候, 事情的真相都是不怎么好听的。
赵无缺说完了这件事后谈性全无,闷着头带谢琢往回走, 定州军的营盘很大,走了没多久就能看见招展的旗帜,看守辕门的士兵瞧见赵无缺回来,麻溜地打开大门。
在踏进营盘大门后,赵无缺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若有若无地拉开了和谢琢的距离,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也换了更为板正的凝重,用行动表达了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人的不满。
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两人走到谢琢居住的帐子外, 四下无人, 赵无缺站定了, 瞧了谢琢片刻, 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希望你像京城那些人说的一样聪明, 定州军的追杀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万一你真的死了, 我们的交易就作废了。”
谢琢突兀地听见了“追杀”一词, 这可从没有在他们之前说好的范围内出现过, 不过他对于赵无缺突如其来的通告也没有什么惊讶之情,反倒是早有预料一般,平和地点点头:“理所应当。不过你大可放马过来,虽然我不是习武之人,但是……读书人的心眼, 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了。”
赵无缺摸了摸下巴, 啧啧感叹:“好气魄!我大母最喜欢你这样的人。”
“承蒙厚爱。”谢琢脸不红气不喘地点头, 毫不谦虚地承认了自己的魅力。
赵无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好像又一下子高兴了起来,转身朝自己的大帐走去,边走边抬手朝后头挥了挥,像是一只手长脚长的大猿,走着走着还要分心去踢一脚旁边的雪堆。
当他快要消失在拐角时,谢琢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不低:“最后一个问题,六年战役的第五年初,定州被围困逾一年,而后开城投降,直接导致青、芒二州沦陷,虽然后来定州在北蛮撤退时阻截后路击溃大军,具表朝廷时也说投降是惑敌之计,但因青芒二州之事,朝廷仍问责了定州,此事是否有更多隐情?”
其实何止是问责,在那寥寥数语的史书中,留给定州的只有一句“困逾年,降,怯战之军也”。
就这一句话,把定州军十数万人钉在了永恒的耻辱柱上。
赵无缺的背影陡然僵硬住了。
这个问题似乎比之前那个问题更加难以回答。
在他给谢琢讲的这么多故事里,都模糊了时间,从情节上来推敲判断,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战役刚开始的那几年,北蛮人人弓马娴熟,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兵分几路南下侵夏,右贤王率右路大军从山坳转道,左单于率左路大军沿着长城直取西南,而定州面对的就是草原王庭亲率的人数最多、精锐最充足的中路王帐铁骑。
定州在刚开始几年还能依靠后方的支持和北蛮出城对战,但随着左右两路大军南下侵扰,后方也逐渐自顾不暇,定州慢慢落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从出城对战到固守城池不出,再到被围困封闭,终于在被围困了一年多后,于第五年初开城投降。
当时前去献城投降的人,并不是定州军将军赵无缺,而是赵家的老太太赵胡氏。
这一举动引来了北蛮人的耻笑,他们并不觉得一个女人来投降有什么不对,在几年的作战里,谁都知道这一代的大将军是个胆怯无能的废物,只会躲在亲卫队里、中军帐中,做一个乖巧可爱的废物,大部分时候在阵前督战的都是这位养育了许多赵家儿郎的老太太。
北蛮仇视赵家,却也敬佩这样厉害的女人,就像是见到了草原上凶狠护崽的母狼一样,生活在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带崽的母狼是最可怕的动物。
北蛮人大声嘲笑躲在祖母背后做缩头乌龟的赵将军,甚至不屑于杀掉他,而是傲慢地将他作为一个胜利的象征架在了定州军里,至于那位出城献降的老太太——他们谨慎又快意地将这个打败了他们许多次的老妇关在了牛马圈内,像对待羊奴一样欺辱她,从中获得胜利者野蛮的征服感。
半年后,北蛮败退北逃,定州截断后路关门打狗,北救出来的赵老夫人身体衰败,被汤药吊了几年性命后就撒手人寰了。
本来赵家的女眷都是应该赐予诰命风光大葬的,但因为这亲手献城的举动,朝廷刻意无视了这件事,在他们看来,他们没有追究赵胡氏的责任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只有定州的官僚碍于情面草草来吊唁了一回,就结束了这个女人算得上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就是定州关于那场献降人尽皆知的一些碎片,谢琢询问过那些老兵这件事情,只得到他们的缄默和摇头,他们似乎在共同保存享有这同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他们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即使面对揭开真相为自己正名的机会,他们也不屑于将之袒露出来。
赵无缺转过脸,神情没有任何异样,轻描淡写道:“不是所有事都有所谓的隐情的,定州投降不过就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后面的什么诱敌也只是时势恰当而为之罢了,说是怯战之军……并没有什么不对。”
说完,他不等谢琢问更多,大步踩开了积雪,向前走去。
谢琢看着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拐角,没有追问更多,转而掀开帐子入内,开始换衣服整理东西,准备做一个发现了大秘密后逃跑上京告状的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谢琢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现军钱的秘密,最好的解释就是,他察觉异常后暗中调查,层层摸排,顺藤摸瓜抓到了定州军主帅,发现了这样大的一个秘密,以谢琢的性格,当然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再在定州军里呆下去,必然会伺机跑回京城告发赵无缺。
而赵无缺……他又不是傻瓜,突然跑了一个流放定州的犯官,于情于理他都是要调查一番的,这一调查,就能发现谢琢的异样,知道他逃跑的因由。
为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赵无缺一定会下死力气追杀谢琢,将他弄死在回京的路上。
这是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追猎,为了让这场戏足够逼真,赵无缺只会派出与造假军钱有关的人前来追杀,这些人为了保命定然会使尽浑身解数,就只看谁能技高一筹了。
而谢琢能握有的筹码就只有自己决定何时出发“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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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都城里弥漫起了年底特有的热闹喜悦气氛,年节是大夏最隆重的节日,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不会怠慢,官府提早半旬封印,关闭府衙大门不再接受百姓状告,朝堂也开始了长达半个多月的休假,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真是假,整个帝国各地都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世家过节的程序更加繁琐,提早两个月就开始采买筹备相关事宜,就算是早有旧例陈法的事,也做得焦头烂额忙碌不堪,从管家到仆婢,没有一个人能舒舒服服过完这个年节,就算是不用干活的郎君娘子们,也累得不行。
谢首辅从宫中回来,解下大氅坐在了博山炉边,幽静的淡香让他略带焦躁的心很快安静了下来,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手里捏着暖玉做成的棋子斟酌了一会儿,谢首辅长长叹了口气,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剔透的玉棋子在雕琢精细的棋盘上砸出脆泠泠的悦耳声响。
“去请王尚书过府一叙——不,还是我去一趟吧,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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