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这才反应过来,文森特虽然华夏语说得十分流畅,但到底是来自异国他乡的人,或许并没有背过这些华夏文人耳熟能详的句子,于是岔开话题,指着随手翻开的一页问:“这写的是什么?”
身边的人越过桌子将身体探过来,银灰色的发丝落在兰因肩上,令兰因的心跳忽然快了两拍。
“啊……你居然翻到了这里,”文森特仿佛笑了一下,这一声短促的笑意里有种很奇妙深沉的东西在里面,但是兰因一时间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我也和喜欢这几句诗,就像是……在写我本人一样。”
文森特这句话彻底将兰因的好奇心勾起来了,他直直地望着对方矢车菊色的眼睛,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请求。
“好吧。”文森特轻轻地翘起了唇角,似叹息似欢悦,也没有伸手将书拿回去,而是贴着兰因地耳朵,舒缓地、一字一句地将它们译成华夏文念了出来。
“以往,
如果我没有记错,
我的生命曾是一场盛宴。
在那里,
所有的心灵全都敞开,
所有的美酒纷纷溢出来。”
文森特念诗时的语气十分温柔,好似在对着枕边的情人呢喃细语,转折停顿都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丝丝牵拉着人的心脏,向着不知名的深渊和生长着常春藤的古老城堡慢慢滑去。
兰因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念诗,某种激烈的疯狂的情愫几乎要破开胸腔奔涌出来,但理智却死死扣住了他的喉舌。
不、不行、不可以。
他不应该贪婪冒失地试图占有这朵异乡的蔷薇,他要更加的谨慎、更加的小心……
文森特在这时靠近他,温热的呼吸几乎吹动了兰因的睫毛,他用耳语般的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兰因浑身僵硬,却鬼使神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我在想,你的家境应该非常好……”兰因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就听见身边的人忽然笑了起来。
“你很关心我的过去?还是好奇有关于我的一切?”
还是那种呢喃耳语般的温柔音调,还是近到突破了传统社交距离的呼吸。
不等兰因回答,来自异国的靡艳蔷薇意味深长道:“你想知道我的过去,那就要用你的来换,这样才公平,是不是,兰?”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猛地拉大了,文森特坐回了自己的椅子,将兰因手里的书抽回去按在膝盖上,神态自若,好像方才那个刻意压低了声音释放魅力的男人全然与他无关。
兰因动了动喉咙,干渴燥热的血管鼓噪着跳动着,外头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呯呯敲门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兰因的眼神变得极为恐怖,光线交错中,那双形状漂亮的凤眼中乌黑瞳仁绷直成冷血动物似的竖直瞳孔,金黄鳞紫冷绿幽蓝层层迭起,像泡沫表层泛起的彩虹色一样,乍然而逝,仿佛一条巨蟒睁开了捕猎的巩膜,但等乔昼再次看过去时,已不见任何异常。
“兰公子!七少爷看着不大行了,还得麻烦您走一趟……”
进门来的两个仆从点头哈腰,做足了恭敬的神态,却都不敢靠近兰因,连抬头看兰因一眼都显得忌讳。
因此他们也因祸得福避过了兰因冷戾阴郁的视线。
这两人倒也是知机,兰因是入殓师,当然不好跟去看诊的医生撞上,这不就是变相在说万家不信任这些医生的医术?因此他们在路上肯定消磨了一段时间,掐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点过来,倒也正好打断了兰因的话。
要不是不合时宜,乔昼简直要给这两个仆从道谢了。
他知道兰因会说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他再了解一下《魔都诡事录》运行的具体情况,不然他一个人又要演兰因又要演文森特又要演宋成功可是很累的。
兰因一言不发进了堂屋,从竹床下拉出来一只藤箱提在手里走出来,看起来对于万家这样突如其来的外卖单子已经很习惯了。
他走出去时,乔昼也乔昼也自然地跟了上去,兰因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那两个仆从的表情变了变:“这位……先生,您这是……”
他们刚才就看见院子里还有一个洋鬼子,粗粗一扫就知道这个洋鬼子浑身上下都是好东西,因此也表现出了对待贵客的礼貌,但礼貌是一回事,这洋鬼子要是想跟着去……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还是家里少爷入殓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让一个粗蛮的洋鬼子当热闹去瞧?
“家中办丧事,怕是招待不周,先生且待我们通报一声,下回再来一定是万家的座上宾……”
仆从推拒的话没说完,兰因冷冷瞥了他一眼:“我的朋友,医术很好。”
仆从对视了一眼,犹豫几番,低着头退开了。
既然是兰因要带的人……那就让他带呗,反正入殓师干什么都没啥好奇怪的,就算是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是入殓师脑子有病犯神经了。
乔昼就这样跟着兰因大大方方迈进了万家的大门。
万家宅院里果然精雕细琢了一座山水园林,来往男仆女仆成群,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古装电视剧里的豪门大户,他们好像对兰因也很熟悉,见到他过来纷纷低头让路,眼神里对于兰因的来意有种清晰的了然。
主家有丧,来往的这么多下人里,没有一个人面带悲意,神色里都是冷淡平静的麻木,就连装装样子的难过都没有一点,似乎死了一个少爷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33章 幽都夜行(十二)
到了内院后, 带路的就换成了一个中年仆妇,她看了乔昼几眼,欲言又止, 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 闷头走在前面, 乔昼从善如流地扮演了个看不懂眼色的天真洋人,坚定地跟着兰因往里走。
他们最终到了一个小院子里,这回里面总算传来了阵阵哭声,兰因提着箱子走进去,迎面与几个往外走的人撞了个对脸。
走出来的人高矮胖瘦不一, 有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圆眼镜的老人家, 有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还有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 他们手里大多也提着个箱子,那个老人还带了两个少年人,一左一右金刚护法似的围着他。
一见到兰因,那几个华夏人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就变了变, 中年男人没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兰因几眼,转头就走了,带着金刚护法的老人把眉头皱的隆起,一脸的不高兴, 嘴里连连叨念着“晦气!晦气!”甩着袖子把脚倒饬得飞快, 看起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消失在兰因视线里。
只有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他显然不明白周围的气氛怎么变了, 倒是在看见乔昼的一瞬间眼神亮了亮, 文森特的美貌明显对于审美倾向一致的外国人来说是个大杀器。
“您也是被请来出诊的?我得说,您来得有点晚,那个孩子已经回归了主的怀抱……愿上帝保佑他,啊,如果他有信仰的话……”
那人朝乔昼用英语说了一串话,得到乔昼一个不咸不淡的微笑,他懒得应付这个医生的搭讪,随口道:“感谢您的告知,我是来给那孩子——”
乔昼想了一秒,流畅地接话:“做安魂弥撒的。”
那位医生愣了愣:“您是牧师?抱歉,我没认出来……”
他的眼神有些疑惑,因为乔昼的衣着和牧师实在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但是乔昼相当坦然地回望,一脸“你还有什么问题”的表情,让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哦……那请问您的教堂在哪里?也许我可以去那里做礼拜……”
就在这时,兰因板着一张脸提着箱子从他们两人中间走过,面无表情,浑身杀气腾腾,活像是天上仙尊提着剑杀下了凡尘。
这么一打岔,乔昼顺理成章地朝那人又笑了一下,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跟着兰因走进了院子。
在院子里哭的是几个年纪不大的丫头,应该是服侍那个七少爷的丫鬟,主子死了,自己的着落不知道在哪儿,哭得情真意切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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